第六十三章 近代神学简介

如前所述,宗教改革之后的教会,大致上分成三个发展源流。在强调正统与强调敬虔的两条源流中,神学取向大致承继了改教家的思想,在改教神学的基础上发展。在强调理性的源流中,则由于理性抬头而靠向流行哲学的思维,透过回应思想潮流,来向当代人解说基督教信仰。这条路线的神学思想,经过十八世纪的演变阶段,造就了十九至二十世纪的近代神学。所谓近代神学,固然是指过去二、三百年的神学思想,但具体而言,则泛指这期间各种透过哲学思维模式,来陈述基督教信仰的的神学思潮。

近代神学的出现

欧洲社会经过十八世纪理性主义的熏陶后,开始对传统基督教信仰,产生怀疑或保留;尤其是教义的依据均来自圣经,倘若圣经内容并不那么绝对可靠,教会传统上对信仰的陈述方式就必须更改,方能与“现代人”沟通。当时崇尚理性的学者,广受理性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影响,开始从这两方面寻求“宗教信仰是什么”的答案。德国神学家士来马赫,认为教会不能像过去那样,单单将信仰视为接受圣经的启示,信靠神迹性的耶稣基督及十字架的救赎。他提出一条新的思维路线,倡导一个新的观念。他指出教会应当在圣经以外,从人的内在性情来寻找宗教信仰的意义,这是典型的浪漫主义思维路线。士莱马赫提出所谓宗教,乃是人内心一种“绝对倚靠”的意思与需要,他指出每个人内心需要能够依靠的事物;有人依靠钱财,有人依靠势力等等。各人所依靠的对象不一,需要倚靠的现象却是共通的。因此,宗教信仰的本质,其实就是寻找终极性的依靠,宗教行为就是对自己认定的依靠对象的膜拜。有人向大树膜拜,也有人视巨石为神明,对象不同,但从中获得绝对性的依靠,这现象却是一致的。换成基督教,信徒对耶稣基督的敬拜也如出一辙,就是透过这个宗教行为,满足“绝对倚靠”的需要。近代神学就这样诞生,士莱马赫也被一些人奉为现代神学之父。

士来马赫按照这个思维方式,进一步阐述基督教的教义。例如他重新解说救恩,认为得救的意思,就是进入某种绝对倚靠的历程。不论让人投靠在其上的是什麽,只要活在这种绝对倚靠里面,就是寻获救恩。当然这会引来质疑,因为果真如是,信耶稣与否有何分别?士来马赫则认为,绝对依靠的对象,具有不同层次。向山川河流膜拜的层次显然较低,因为一场地震即刻予以改变,其绝对性不足;然而基督教信仰则是经过历史考验,足以为人类提供更高层次的绝对依靠。故此基督教与其他宗教的分别,并不在于谁真谁假,而在于谁的层次较高。换言之,欧洲以外民族的宗教信仰,仅是层次不足,但不是错误的。只要获得绝对依靠的意识与感受,就已经是享受信仰了。

不难想象,自士来马赫之后,基督教的神学思想,在本质上起了非常巨大的变化。过去的神学,乃是对上帝、对祂话语、本性、作为等的理解;如今则成了对人内心世界的分析与理解。由于人内心的需要,不一而足,故此神学的关注点,开始多样化。近代神学从此五花八门,朝向自由发挥的路向前进。后人也称这路线为自由主义。继士莱马赫之后,其他近代神学家陆续提出了其他不同的重点,来解说信仰的意义。随着近代科技的发展与成就,欧洲普遍弥漫着乐观的气氛。自由主义在关注人内在需要的氛围下,也采纳了这种乐观态度,来看待人的本性。神学思潮,明显朝向伦理、博爱等范围倾斜;如何透过信仰去发挥人内在美善性情,成了神学论说的主调,一直到二十世纪初年,才出现反弹。

二十世纪神学家:巴特

对自由主义的反弹,来自第一次世界大战。启蒙运动以来,科学进步,人类以为自己天性中的顽劣性情,可以透过追求知识、科学成就与社会进步,彻底予以根除。世界大战让这种乐观态度,彻底破产。一起憧憬大同世界的人类,竟然为着各自的私利,视对方为仇敌,甚至不惜让世界生灵涂炭,兵戎相见,互相厮杀;除了归咎为罪性作祟,实在无从解释。战争让人看清楚自己的真面貌,也驱使教会领袖重新审视信仰的意义。自由主义神学所描绘的基督教,明显与眼前光景,毫不相符;士莱马赫以来的这派观点,从此失去市场。不久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伤亡与破坏,更甚于一战,人的罪性更加显露无遗。

在另寻出路的需要下,师从自由主义的神学家巴特(1886-1968),于一战后发表了改变潮流的观点。他丢弃师长们的教导,大胆指出信仰必须回归圣经,而且只能从上帝的启示寻找信仰的出路。这观点在自由主义圈子中,犹如在当日的神学游乐场,丢下一颗炸弹般震撼。巴特也从此成了另一近代神学源流的鼻祖,被一些人奉为“新正统派”的先师。称之为“正统”,因为巴特将传统的正统神学内容,重新纳入信仰的阐述中,再次关注上帝、基督、救赎、等课题;称之为“新”正统,因为巴特及追随者对这些神学课题的理解,与传统的观点和立场,不尽相同。

巴特指出,基于人的思想所构成的信仰,不是真实的信仰,因为信仰必须回到圣经,离开了上帝的话,人为的理论根本不可能解决人自己的痛苦境况。他强烈地认为上帝与人是本质上无限地截然不同的存有,绝不能相提并论。神与人之间唯一的桥梁,只有耶稣基督,因此离开了基督,人就没有正确信仰可言。论到圣经,巴特秉承了黑格尔的辩证思维方式,认为圣经是神的话语,因为它传达了神的心意;但又不能等同为神的话语,因为它毕竟是个别作者的写作,而这些都是人,无从摆脱人的不足之处。故此,巴特认为坚持圣经记载的内容绝无错误,是不可取的立场。黑格尔的辩证思维,也呈现在巴特其他教义的论述中。他喜欢透过神与人、时间与永恒、无限与有限等辩证课题,来阐释其立场,深得当时以及后来的同路人认可与接纳。

巴特的新思维确实让自由主义下的乐观气氛改观。二十世纪的近代神学,因巴特而改变了方向。他最大的贡献是在神学思潮的光谱中,将自由主义的发展路向,朝传统立场的方向拉了回来。从事神学思考的学者,从此都必须认真看待圣经、上帝、基督、启示等等这些重要的观念。当然,巴特也并没有完全回归到传统的神学立场。由于十九世纪的神学思潮,采用逐渐流行的批判学法则,视圣经与一般文学作品无异,对圣经的记载,提出诸多怀疑,导致自由主义阵营对圣经不信任,其强烈程度,从未稍减。源于自由神学阵营的巴特,对圣经的态度,基本上也秉承批判学传统。一些分析认为,在巴特的神学中,对圣经默示的课题,持守较为开放的立场,导致他的神学无法与传统神学进一步契合,同时也引来不少争议与批判。不过我们也应注意,二十世纪的神学,对比十九世纪而言,确实较为注重圣经的内容,这肯定来自巴特的影响。巴特在近代神学思潮方面,为后人树立了一条路线,就是透过关注教义,重新思考基督教信仰,重新检视圣经对时代的意义。

二十世纪圣经学者:布特曼

巴特的神学进路,仅是二十世纪近代神学路线之一。另一位要介绍的,是与巴特同时代的人物,解经家布特曼(1884-1976)。他被归入近代神学行列,因为他也是站在特定的哲学立场上,来阐释圣经的内容,他的结论因而深受其哲学性的前提与方法影响。

布特曼提出,新约圣经的记载,基本上是透过当日的文化处境来表达的,因而所要传递的信息(圣经文字真正要表达的内容)被包装在当日的文化处境中。意思是说,读新约圣经的人在表面上看到的,不是经文真正要教导我们的。如果要了解新约的信息,必须先除去昔日新约写作时的文化外衣,然后才能够找出新约真正要表达的内容。这个论点在原则上,并不过分,因为书写新约书卷的作者,显然无法摆脱当日文化处境的影响。只是布持曼进一步指出,新约的处境乃第一世纪的社会,当时文化充满神话色彩,新约圣经的记载,因而无从避免这些神话化的包装;要掌握新约的信息,必须首先破除这些神话,将之去除,剩下来的才是真正新约的教导。争议因此产生。

围绕“破除神话”的争议来自两方面。首先,决定经文是否属于神话包装的衡量标准是什么?布特曼派的人认为,新约时的文献充满神话色彩,与现代科学结论不符,因此这些有违科学的经文,就只能是神话,不能采信。例如耶稣基督的复活,显然与科学的“人死不能复生”不符,因此新约本已不在于讲述复活;要了解其真正含义,必须去掉这神话记载,方能找出新约的真正信息。这是典型的科学主义的哲学思维。只是科学仍在进步中,许多过去被认定正确的结论,已经被推翻,而且许多事物与现象,科学也无法解释。以此为准绳,显然会掉进主观或武断的陷阱中。

另一方面,在确定圣经真正信息的过程中,采纳的原则又是什么?布特曼派的答案,是二十世纪逐渐流行的存在主义。例如复活的意义,这些人认为经文所要给予读者的,不是耶稣基督复活的记载,而是透过这神话方式,让读经的人在自身的存在处境中,获得生存所需的勇气及把握,新约的信息不是复活这神话外衣,而是对明天的把握与盼望。导致这种思维的背后,其实是学者们的存在哲学思维。只是以存在哲学的架构来阐述圣经,是否周详妥当,就见仁见智了。接受存在主义思维的人,对此趋之若鹜;抗拒存在主义思维的神学家,对这样的神学进路,当然保留。然而,布特曼的进路,却代表着近代神学的第二条路线:透过重新诠释圣经来鉴定信仰内容。

二十世纪哲学神学代表:田立克

二十世纪的近代神学,除了走教义或释经路线之外,尚有田立克(1886-1965)所代表的哲学路线。田立克指出,神学与哲学两者,同样关注终极性的课题;因此两者之间,是“相互关联”的。要认识信仰,就必须厘清这两者的关系。这论点本来也无可厚非,却因田立克的相互关联的取向,惹来争议。

田立克认为神学的性质是解释性,或辩解性的;需要解释或辩解的内容则来自哲学。换言之,哲学提出问题,然后由神学提供答案。因此神学家对终极问题提供的答案,必须与哲学家提出的问题,互相对应;也就是说神学家不应该、也不能够抽离哲学的范围,独立去思考信仰问题。他所谓的相互关联,其实是神学应该依循哲学的提问,来提供答案。

有人因此指出,田立克的所谓神学,乃是用神学词汇去讨论哲学问题而已,说到底这仍是哲学。典型的例子是田立克的神观,就是“神是什么”这问题。按哲学的说法,但凡出现于世上的,可以视为一种“存有”,例如花、草、猫、狗、人等等都是“存有”。当来到终极问题时,我们当然要找出“神是什么”的答案。按照圣经的说法,神是自有的,因为神是一切的来源,是让万物成为存有的原因。故此按这个神学的解说,我们便可以将神理解为“存有的基础”。然后,田立克指出,“存有的基础”有别于“存有”。否则就需要再追问神又从何而来;故此,“存有的基础”本身并不是“存有”。问题来了。如果神不是“存有”,那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实存在的神呢?故此有学者指出,田立克不过是借用“存有的基础”来否定神的存在罢了,他的神学仅是哲学术语上的无神论!这导致赞赏与反对田立克的人,从此各走各路,互不相让。但是这番论述,倒是让我们看到他的相互关联,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到底,所谓第三条路线,就是透过哲学解说信仰的进路。喜欢哲学思维的人,就会佩服他的思想,认可神学应该循这方向发挥。

结语

二十世纪的近代神学,基本上在教义诠释、圣经研究、以及哲学探讨这三条路线上发展。当中的分界线,其实并不纯然清晰,三者之间的多样化互动,带来的近代神学的多元发展,颇有让人目不暇给的感受。当中一个共通之处值得注意,就是近代神学与流行哲学两者之间,互动密切。巴特的辩证思维,同样呈现在另外两条路线中;而布特曼的存在主义,也同样左右着巴特与田立克的思维。这些学者的用意,在于透过整合信仰与哲学,让世人看到基督教信仰与现代人生活,息息相关。

至于近代神学的取向,是否适切可取,舍此以外,是否尚有其他更好的进路,不同学者抱持的意见,不尽相同。这也印证一件事:二十世纪乃是多元发展的时代。近代神学本身固然多元发展,加上其他仍然坚持传统信仰立场的派别,整个神学思潮的面貌,更是百花齐放,让人头晕目眩。只愿以上的简介,能够帮助读者对这面貌有初步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