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改教时期:改教神学简介

中古末年,稍有思想的人都肯定,教会需要改革。只是改革任务,要从何着手,莫衷一是。自从十三世纪以来,多次提出的改革方案,基本上仍然针对教会的腐败行径,结果腐败仅是改变形式,实质却丝毫不变,而且一再变本加厉,直到马丁路德出现在历史舞台上。路德的改革之所以成功,重要原因之一,是他在处理腐败行径之外,也很重视另类的腐败-就是教义上的偏差。路德同时关注神学思想与信仰行为两方面的腐败;并从教义、神学入手,终于成功地将教会过往的腐败行径,连根拔起,使耶稣基督的教会,重新回到上帝话语的基础上去。路德特别关注因信称义的教义,认为这是信仰的关键所在;同时也探索许多其他课题,找出彼此之间的关连,使福音的真理清晰地呈现信徒眼前。他的神学思想,固然对当日教会贡献甚大,也值得今天仔细参详。以下是路德神学中一些重点。

十架神学

路德的神学思想既博大精深,也颇为复杂;学术界这方面的的研究,从未中断。然而在他范围多样化的神学论述里,始终有一个思想,隐约地贯穿其中,就是“十架神学”这主题。对路德而言,神学乃是信仰整合所带来的结果。他指出这整合的结果,基本上只有两种,就是“荣耀神学”与“十架神学”。前者指的是,在信仰整合过程中(即所谓神学),以追求荣耀、得胜为导向与依归;后者则指神学的取向,以十字架的受苦、牺牲为导向与依归。路德坦言,荣耀神学不可取;只有十架神学才是正确的神学。

路德观察到中世纪的教会,走的正是荣耀神学的路线,追求的是压倒一切的胜利与光彩夺目的荣耀。结果教会确实成了雄霸欧洲的力量,成了所有人都敬畏的组织。但是到头来,在享用荣耀与胜利的同时,上帝的位置却在信仰中越来越模糊,真理也在光彩夺目的教会活动中隐藏起来,从信徒的生命中逐渐消失。难怪中古后期的教会,乌烟瘴气,光怪陆离。要回归正路,教会与信徒,只有回到十字架跟前,重新审视十架的意义,并且活在这意义中。这不是说教会没有外在的十字架,而是已经丢失十架的本来意义:受苦、牺牲、失败。只有从十架本意出发的信仰,才是真挚的信仰,否则人无从真正认识耶稣基督。这对一些仅是看重成功,一心追求多、大、富的现代教会而言,实在是当头棒喝。

神的义

在信仰路上,路德关注的基本问题是:罪人如何能获得上帝的悦纳?也就是如何理解“上帝的义”这问题。中古时期的教会,之所以明知“义人必因信得生”的道理,却逐步标榜善行与功德,就是因为在这问题上出现偏差。路德指出问题的症结,在于将“上帝的义”视为上帝对人的“要求”。故此要得到神的义,罪人必须在行为上满足上帝的要求,方能从上帝获得祂的义。结果教会越来越讲究好行为,强调只有行为良善的基督徒,才是上帝喜悦的人。

针对这个偏差,路德革命性地指出,上帝的义不是一份“要求”,而是一份“礼物”。上帝在圣经中清楚应许,要将祂的义,白白赐给所有信靠耶稣基督的人。罪人不需要在行为上满足上帝的要求,就能够获得“上帝的义”;罪人只能在谦卑认罪中接受上帝的恩典,方能得到“上帝的义”。这就是今天基督徒耳熟能详的“因信称义”的道理,当日却是引发惊天动地的改教运动的基本原因。

圣经

导致路德背叛罗马教廷的原因,是路德对圣经本质的理解。改教运动爆发不久,路德便发觉,他与反对他的人之间的分歧,离不开“信仰权威在哪里”这问题。对当日罗马教廷而言,教会按着传统而行,依据的是历次大公会议的议决,因此这些传统赋予了教会行事的权威性,故此违背教会指令的,就是违背大公会议的权威,也就等同违背上帝的权威。这是当日围绕赎罪卷争议的关键所在。路德却指出,任何人都有犯错的可能性,因此信仰的权威,只能是上帝启示的圣经,没有人可以拥有与圣经相等的权威地位,包括大公会议,也有可能出错。路德不是要拒绝所有大公会议的决定,而是提出需要回到圣经,来衡量历次大公会议的决议。这个观点结果成了日后基督新教的共同立场。直到今天,圣经仍然在基督教圈子中,占据一个无可争议的权威地位。

律法与福音

圣经既然如此重要,路德对如何了解圣经内容,也有独特的见地。路德指出圣经的经文在性质与功用上,可以划分为“律法”与“福音”两类;前者指的是经文带出的定罪、捆绑,后者带来了赦免、释放。路德指出,中古教会一直强调行为,偏重了圣经的律法功用,结果信徒一面倒地落在定罪的捆绑中,不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摆脱上帝的震怒;笼罩信仰生活每一层面的,都是上帝的“要求”,鲜有福音的赦免与安慰,信奉基督成了生活的枷锁。

路德不是反对圣经里面有律法、有要求,而是指出圣经在律法之外,也宣告了福音的赦免与释放。两者必须兼顾,才能够看清楚上帝的心意。律法的功用是定罪,如信徒对上帝的敬拜不足、对父母的孝心不够等等,这些不足带来定罪;福音的功用是释放,信徒只要仰望基督,就可以因基督而享受到赦罪、自由、释放、拯救。路德指出信心的本意,就是无能的罪人,在绝望中“仰望基督”;故此他认为真正的信奉基督,需要在信心中,同时接纳圣经里的律法与福音,让这两者共同发挥各自的功效。人必须了解自己的罪是何等严重(律法的功用),才会在软弱、无能、亏欠中归向基督,才可以领受上帝的拯救与释放(福音的功用)。换言之,完整的圣经教导,必须同时宣讲律法与福音两方面的信息,不能偏废。真正的信心,也需要律法与福音同时发挥效用,不能片面宣讲赦免(这只不过是廉价福音),也不能单单宣讲律法(否则将会导致律法主义)。

教会与社会

马丁路德并没有叛离教会,而是被教会驱逐出来的。这个遭遇让他不得不思想“教会是什么”这问题。路德指出,中古教会过度看重组织架构,神职人员的特殊身份也和圣经教导不符。他指出教会乃是“圣徒相交的团契”,圣徒在属灵生命中的相互沟通契合,才是教会的真正面目,才是真正的教会。这个团契的基础是上帝的话语,成员涵盖所有仰望基督(即信心)的信徒群体。既然成员都是圣徒,路德也积极地宣扬“信徒皆祭司”的圣经教导;意思是所有天父的儿女都是蒙召作祭司的人,不能仅限于神职人员。当中部分人从事教会事工,只因上帝给予他们的呼召,与给予其他信徒的呼召不同;大家的身份都是祭司,只是彼此发挥的角色不同。因此,所有祭司需要互相配搭,一起事奉上帝。既然如此,路德又指出传统对呼召的理解有偏差,导致“呼召”仅是指蒙召成为神职人员而已。他指出,所有从事不同工作岗位的信徒,都是蒙召作祭司的人,都当怀抱上帝的“呼召”,来从事自己的工作。“信徒皆祭司”与“工作皆召命”两者配合起来,教会方能整全而又积极地事奉上帝。

信徒的事奉也不能只局限在教会。路德提醒信徒,上帝乃全地的主,祂是教会的主,也是这个世界、社会的主;真正主宰世界的,不是统治的王侯而是上帝;因此上帝的国度(即上帝掌权的范围)同时涵盖教会与社会,这就是路德的“两个国度”教义。从实践角度来说,信徒在教会固然要透过服事来荣耀神,也当同时在社会中忠诚殷勤工作,将社会也视为荣耀上帝的舞台。因此,所有信徒皆当带着使命感来生活,方能在社会里为主作见证。信徒不论从事什么行业,都当视之为上帝的呼召。所有上帝的祭司,除了教会的服事之外,也该服事社会的需要,在教会与社会,同时作出正面的贡献。

透过以上的简介,我们不难体会马丁路德思想,相当平衡;他不但上帝的恩典,也教导信徒如何在生活中实践信仰。路德的神学流露出明显的特征,就是:怀抱圣经、回归信心、定睛十架、强调救恩。这些正是改教运动标榜的“唯独圣经、唯独信心、唯独恩典”最佳的注脚。

第二代的改教家:墨兰顿与加尔文

马丁路德是改教运动的先驱,为宗教改革奠定了基础之外,也在许多信仰课题上,指出了当走的方向。他的著作影响了接下来出现的第二代领袖。在德国的福音教会中(即今日的信义宗)有他的年轻同工墨兰顿;在瑞士的改革教会中(即今日的改革宗)有来自法国的加尔文。他们的神学思想,在所有重要议题上,都遵从路德的取向,同样坚持圣经、信心、恩典,称义等核心教义;但也同时在路德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扬基督教神学,为教会作出重要贡献。

墨兰顿是路德在威登堡大学的同工。年轻时即才华横溢,廿一岁已出任威登堡大学的希腊文教授,廿四岁即已出版改教时期第一本基督新教的系统神学著作(Loci Communes,1921年出版)。作为长期追随路德的助手,他的思想基本上与路德一致,却又在文字表达上比路德更具影响。信义宗神学中著名的《奥斯堡信条》及《奥斯堡信条辩护书》,就是墨兰顿的手笔。在神学课题上,他坦言神学的真正功用,在于显出上帝救恩的大能,而不在于哲学思维上的追求与满足。他认为救恩之所以伟大,皆因它来自上帝的话语,源于律法与福音所发挥的功能。这部同时涵盖律法与福音的圣经,目的就是要显出救恩的能力。

在神学议题上,莫兰顿也进一步发扬路德的思想。例如在救恩论方面,他指出人的自由,同时涵盖两个不同的层面。一方面,人拥有选择的自由,可以按自己的意向,无拘无束地自行选择。但另一方面,在灵性的事上,人的自由选择,却是在堕落、悖逆上帝的处境下作出的。例如非信徒在自由选择中,不会选择将金钱奉献给教会,因为他本性仍然是悖逆上帝的,故此在选择过程中,不会奉献钱财给教会(也可以说是受约束地不会作出这个选择)。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的所谓自由,仅是外在的、选择形态上的自由,而不能说是实质上的自由。故此活在自由里的罪人,不能凭本性成为神的儿女,必需上帝的恩典临在,方能选择跟随主,从而获得基督十架的救赎。墨兰顿这番对“因信称义”与“人的自由”两者间关系的阐述,可谓比路德更为周详。

墨兰顿另一方面的贡献,是透过长期的教导,培育出大批学生,当中许多成为接下来的教会领袖,在德国正统神学思想方面,持续地丰富了教会的正统教义。他同时也为德国的教育系出谋献策,使德国的教育,包括制度与内容,都朝着坚实的方向发展,在改教后德国文化的建构上,功不可没。

另一位改教时期的第二代重要神学家,是瑞士的改革宗领袖,日内瓦城的加尔文;其影响力在改革宗圈子里,甚至比路德更为强烈。在神学思想方面,加尔文最著名的代表作,要数1536年面世的《基督教教义》,这本论述系统神学的书,经作者一再修订,于1559年才完成最后定稿。此书内容丰富详尽,成为瑞士源流的改革宗教会的信仰指南。

加尔文的思想与其前辈路德一样,涉猎甚广,博大精深。在各样主要神学课题上,加尔文基本上均认同路德的观点。就如墨兰顿那样,加尔文也加上了自己独特的精辟见解,使改教神学的内涵变得更为丰富。若论其核心思想,则可以说是“上帝的荣耀”。加尔文指出上帝创造世界之目的,在于彰显上帝自己的荣耀。亚当与夏娃犯罪跌倒后,上帝立即施行救赎计划;而救赎之目的也与创造之目的相同,就是要透过救赎,将祂自己的荣耀再次彰显出来,使失落于亚当里面的,透过末后的亚当,就是耶稣基督,再度恢复过来。信靠基督的人,上帝招聚他们成为教会,而教会的任务也是彰显上帝的荣耀。故此信徒若正确认识上帝,就该在信仰生活中,呈现出上帝的荣耀,因为这是上帝的旨意,也是创造与救赎这两大圣经主题的中心。

由于这种取向,受加尔文思想熏陶的信徒,一般都非常看重上帝的旨意。加尔文自己就是按这个取向,来整治与带领日内瓦的教会,使之成为瑞士改教运动的模范。在看重上帝旨意的前提下,信徒在行为上的过错,因为与上帝的荣耀不符,必须严肃地予以更正。为此教会需要执行纪律,以鞭策信徒,往荣耀上帝的目标前进。日内瓦的教会就是这样在教会纪律的实施下,成为了众所瞩目的模范。发展下来,改革宗教会比其他教会,一般更为关注教会的秩序,更看重纪律的执行。

加尔文另一方面的关注,是上帝对被造的世界,以及被救赎的教会、信徒的护理与供应。加尔文指出,上帝创造天地之后,仍然参与在世界的运作中,透过祂的大能维持着世界的规律与秩序,供应被造世界的需要。蒙救赎的个人与群体,也同样活在上帝的护理与供应中。也就是说,对加尔文而言,上帝是一直活跃在这个世界中的神,信徒应当对周遭的事物,因信靠上帝而有把握;因为即使遇到打击或痛苦,上帝仍然掌权;因为上帝掌权,信徒便可以勇敢地面对明天,继续积极寻问上帝的旨意,勇敢坚定地活在上帝的旨意中。

加尔文的这些教导,深深感动那时代的信徒。一般上,受加尔文思想影响的信徒,都相当勤奋,为人正直,办事忠诚。有学者甚至认为,由于加尔文的这套思想,欧洲社会才孕育出近代资本主义思维,影响至今。这论点即或不够周详,倒也让人看到这位神学家的影响何其深远。由于加尔文强调信仰生活当流露上帝的荣耀,追求成圣也成了加尔文派的显著特征。

墨兰顿与加尔文的思想,在许多环节上,补充了马丁路德开始的改教神学。他们与那个时代的其他神学家,为后世基督教会的信仰建立了巩固的基础,功不可没。

结语

内容丰富的改教神学一直流传至今,塑造了近代的基督教。我们可以从改教家的五个诉求,来归纳改教神学的内涵。

第一个诉求是“唯独圣经”。改教之所以成功,是因为路德坚定地站在圣经的立场上,对抗罗马教廷的错谬教导。今天的教会如果轻易放弃“唯独圣经”的信念,恐怕会再度落入中古教会的偏差与混乱里去。

第二个诉求是“唯独恩典”。改教之所以萌生,皆因信仰中的人为因素越来越强;人为因素盖过了上帝的恩典,带来信仰的偏差。人什么时候强调自身的本事,就会歪曲上帝的恩典,信仰也会走向人本。

第三个诉求是“唯独信心”。改教强调的是罪人必须来到基督的跟前,仰赖祂的代赎,才能够领受从上而来的新生命。这不是说好行为乃多余的,而是说好行为不是讨上帝喜悦的先决条件,它不过是蒙恩者在感恩里流露的应有生活方式。今天不少信徒,可能也有这个错觉,以为行为表现良好,就能赚取更多上帝的恩典。但事实上,只有在信心里仰望基督的人,才真正能够得到上帝的喜悦。

第四个诉求是“唯独基督”。包括路德等人在内,所有改教家都认同基督在信仰中的核心地位。圣经内容指向基督,信心对象指向基督,恩典的内涵也是基督。故此后来出现了这个诉求,让当日信徒明白信仰当有的取向。对现今的的教会而言,我们当谨记:只有高举耶稣基督过于一切其他事物,教会才真正走在上帝喜悦的道路上。

最后一项诉求是“唯独上帝的荣耀”。这诉求虽然呈现在许多改教家的思想里,在加尔文的神学中,却明显比较突出。它提醒我们,教会所有的努力,不是为了自身的成就,而是为了那位呼召我们成为教会的上帝,成就祂的旨意;而祂的旨意就是要我们反映出祂的荣耀。

但愿这些宗教改革的诉求,同样成为今天教会关注的焦点。也唯有这样,我们才配得上称为传承宗教改革精神的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