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五四后的反教:本色化运动

自从庚子教难过去之后,中国教会自1900开始,经历了一段较为稳定的发展时期。好景不常,辛亥革命之后,中国出现军阀割据与混战的局面,中国社会再度陷入混乱。国人在探求国家出路的过程中,仍然认定帝国主义是元凶。由于基督教始终无法摆脱与帝国主义关连的指控,结果教会再度因为其西洋色彩,被国人视为阻挠中国进步的因素,反教风潮随之再度出现于二零年代。

面对这股风潮,教会有识之士奋起维护信仰的真谛。一方面,他们进行护教的工作,向国人解释清楚,为什么基督教信仰与帝国主义无关。同时,教会领袖也致力建立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教会,务求让中国的基督教会,尽可能与西方色彩脱钩。中国教会因而展开大规模的本色化运动。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事情。另一方面,本色化运动承袭了上一阶段的三自理想,并且在相当程度上取得了一些成就。中国教会的本土色彩从此逐渐加强。再者,这运动也是一种教会自我振作的努力,力求在压力底下克服困难,让教会的生命力可以再度呈现。因此,本色化运动其实也是另类的复兴运动。这个阶段的复兴努力,让教会熬过了反教风潮的困扰,为接下来的大规模复兴作好准备。相关时序请参阅图二十九(p.358)。

五四与新文化运动

五四是指1919年五月四日发生的学生示威及其后的发展,历史称之为五四运动。其真正的意义,是透过中华文化的更生,为国家民族寻找解困之道,因此称之为“新文化运动”更为贴切。新文化运动是中国迈向近代过程的产品。

当时中国正值辛亥革命之后,北洋军阀兴起,中国依然四分五裂。军阀间的冲突也带给人民诸多痛苦。其实自二十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一直为国家的出路进行讨论,各种不同的言论、主张也纷纷出笼,中国社会的文化层面因而呈现出一种新气象。到了1915年,出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先生使新文化运动正式开展。作为教育家,他大胆起用一些具有新思维的老师于北大任教。这批学者的敢言作风,掀起了中国何去何从的讨论。与此同时,代表前卫科学的进化论,影响着整个世界的文化取向;同一时间,在社会问题上,推崇民主的气氛也非常炽热。当时众人标榜的两件事,就是“科学”与“民主”(当时称这两者为“赛先生”与“德先生”,皆是从其英文的第一个音节而来)。虽然各人提出的更新方案五花八门,但却普遍认定:与科学不符的及有违民主的事物,皆是阻碍中国进步的主要因素。热烈的讨论从北大蔓延到其他高等学府。大家都在议论如何透过现代化,使中国能够摆脱长期的积弱,免于亡国的厄运。典型的例子是当时两场论战:“新中国与宗教”及“科学与人生哲学”,这些论战导致反宗教、反玄学、反形而上的风气高涨。一些知识分子认为中国不需要宗教,唯恐宗教信仰会妨碍中国进步。部分知识分子指责:基督教正是与科学不符的典型代表,况且宗教讲究权威而贬抑民主,因而认定基督教乃是中国进步的绊脚石。一些人更认为,在重建中国新文化体系过程中,不再需要宗教这个玩意。从中可见,敌视基督教的氛围,随着新文化运动,开始累积起来。

非基运动的始末

敌视基督教的氛围,到了1922年终于演变为一场非议基督教的风潮。这场“非基运动”的导火线是当年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在北京清华大学举办年会,上海反基督教分子利用此事件作为理由,责难基督教借用国家场地进行宗教活动。反教言论随即获得北京知识分子的声援,反教的言论立时在全国各地散播开来。各地报章、杂志大量刊登反教言论;众多知识界的学社纷纷举办研讨会,列数基督教信仰对中国进步的妨碍与祸害。激烈的反教情绪延续了几个月才逐渐沉静下来。然而反教的因子并未消失。到了1924年,全国出现反帝国主义的风潮,基督教再度被标签为帮凶,反教言论再度大规模出现,非基运动卷土重来,大量反教文章出现,猛烈抨击基督教信仰。翌年上海爆发震惊全国的五卅惨案,反帝国主义的情绪更为高昂,反教情绪也因而更为高涨。反教浪潮最高涨时,在言论的攻击之外,有人甚至破坏教堂、打断教会聚会,甚至有信徒被杀。一时间信徒人心惶惶,宣教士也因人身安全受威胁而大量撤退,一些地区撤走的宣教士达三分二之多。这波的非基运动也持续发酵,一直到国民政府1927年定都南京后,因蒋介石接受基督教信仰方逐渐消退。

总的来说,二零年代的反教风潮,主要爆发于知识界,对基督教信仰的非议,主要围绕在理论层面,而且由于前后持续几达十年,对基督教信仰破坏甚大,对基督徒的信仰生活造成的负面影响也十分明显,不论是城市或乡镇的教会,都处于非常低迷的状态。

教会的回应(一):护教的努力

虽然如此,中国教会仍然奋力迎向这波冲击。既然非基风潮主要在思想层面,教会的回应也主要在思想方面,力图透过护教的努力来维护基督教信仰的正当性。在全国层面,最有能力集合各方资源的组织,是全国基督教协进会。为了认识与了解非基运动,协进会成立了一个“非基督教研究小组”,结合各方力量,探讨回应之道。在地方层面,则有地区性的组织成立,针对反教运动,透过出版刊物解释基督教的真义,回应非基分子的责难。当中较为具备实力的是北京的“北京证道团”。这组织汇集了基督教知识分子及大学教授,一同努力为基督教辩惑。这些知识分子试图让教外人明白,基督教信仰并不阻碍中国进步;中西文化的差异,也不意味着信徒需要放弃原有的中华文化,借此指出非基分子的指责并不合理。证道团成员先后出版了《生命月刊》与《真理周刊》作为平台,后来这两份刊物合并而成《真理与生命》杂志。这些杂志成了旗帜鲜明的另类的基督教新文化运动,回应非基运动的言论。只可惜到了后期,刊物的发行量不大,阻碍了这些基督教学者观点的流通与影响。

除了回应反教人士,教会领袖也看重信徒的信仰根基。教会开始大力主张清理教会内部的假信徒,因为吃教人士的负面表现,往往成为反教分子的口实,阻碍了教会的护教努力。加上教外人对基督教的评估,往往以这些假信徒的表现作为衡量标准,为教会带来诸多困扰。为此,二零年代的中国教会,努力帮助信徒重新反省信仰的内容,尤其针对非基运动的指责,指出基督教信仰不是帝国主义的帮凶。为了澄清基督徒偏袒外国人的指责,在时局动荡,排外思潮盛行之际,教会也提醒信徒,与国家的危险处境认同,教导信徒爱国的重要性,与国人共赴时艰。凡此种种,为的是澄清基督教与中国格格不入的指控,希望透过护教的努力,消除国人对基督教的敌意。

教会的回应(二):本色化运动

护教的需要与努力,引发了这时期的教会领袖,对信仰与中国处境进行了深刻反省。这些反省一直持续到三零年代以后。当时开始有基督教人士强调,教会需要具备批判的精神,去重新检讨自身的信仰,去找出信仰生活中到底有哪些偏差,导致教会在新文化运动中面对教外人挑战。例如有人指出部分宣教士,表现得独断独行而且自负不凡,瞧不起或不信任担任教会领导的中国人,结果妨碍了教会的健康发展,让教会始终带有浓厚的西方色彩。批判精神也迫使教会分析自身的处境,发觉中国传道人本身的素质,相当低落。1934年一个统计显示,在全中国的本地传道人中,只有24人拥有大学学历,他们的证道果效偏低;而且对现代化生活缺乏常识,无法回应时代的需要,也没有办法有效地带领中国信徒迎向时代的挑战。可见二零年代的中国教会,中国传道人的水平,确实不如人,无法与西方宣教士并驾齐驱。教会倘若克服困难,必须认真看待传道人水平的难题。

与此相关的,是信徒在信仰生活中所呈现的形态,既缺乏信仰的能力,甚至带着浓厚的迷信色彩。这种情况需要改变,但是在推行改变时,教会又遇到诸多障碍,例如教会内部结构过于教条化、组织化,以致落入西方宗派主义的困境中,无法自行解决困难。因此教会如果要改变,其管理与行政必须归回给中国信徒,让中国信徒自行处理教会的事务。这就是“本色化运动”的由来。但是本色化的中国教会,先决条件是拥有能够领导的本地教会领袖。传道人素质低落的问题不解决,本色化就只能是镜花水月了。因此,到了三零年代,越来越多教会看重训练传道人的事工,希望尽快提升领袖层的素质。只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神学训练事工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就的。人才荒的现象始终无法在短期内解决。

当日教会一些领袖也指出,中国在新文化运动下,正经历巨大的社会变迁,基督教只有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才能适应变迁中的国情。而且二零年代后期开始,南京政府也致力于军阀瓦解后的社会重建。因此教会必须认同社会的变迁与重建,使之成为信徒与非信徒的共同基础。因此教会必须投入社会的建设队伍,而信仰的取向,也应该与此相符。为了配合这方面的需要,一些教会领袖认为,向国人谈论耶稣基督的复活、升天等内容,教外人固然不易明白,也不会接受;但是若提倡耶稣基督的人格、牺牲、博爱等榜样,将会获得社会各阶层人士的认同。因此一些教会放弃原来的信仰路线,转而强调基督的人格与牺牲精神,标榜基督的博爱榜样,推动信徒投入社会重建的行列。这些人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中国人改变教会的负面形象,带领国人转向耶稣基督。唯有这样才可以建构中国的“本色化”的教会,基督教才能在中国社会立足。这种取向导致了在部分美国教会流行的社会福音,在中国开始盛行。

至于到底如何建构本色化的中国教会,当日学者,意见纷纭;但却拥有一个共同的重点,就是基督教信仰与中国文化两者的契合。例如有学者指出,本色化路线的教会,需要具备三个条件。第一是中国的基督教必须要从外来的干预中释放出来。当年的中国教会,不论经济、行政、组织甚至思维方式,都仿效西方差会,导致基督教带着非常浓厚的西方色彩。要走本色化路线,宣教机构及外国教会必须放手,让中国教会在中国人的带领下建立起来。不是说外国教会要完全退出中国,而是这些机构必须从“差会中心”的态度,转化为“中国教会中心”。只有这样的转变,中国的教会才有可能一步一步走向完全的自立。第二方面,中国教会本身必须肯定中国文化,活出与中国认同的生活方式。只有这样,教会才能有效地向中国社会表明,基督教信仰不是舶来品、西方宗教的翻版,而是地地道道在中国土壤生根建立的中国教会。因此中国信徒应当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所认识,同时又能够将耶稣基督的言行教导,应用到中国文化与中国社会中。这样的中国教会才能称得上是本色化的教会。

结语:教会不是帝国主义的帮凶

以上所举的事例,说明了中国教会,在那个充满反教压力的年代,仍然非常勇敢地站出来为信仰辩护。不少信徒也透过具体行动,直接投身于当时中国社会极需的事务中。例如一位身处北京的基督徒学者,就曾南下到江西省的山区,在贫瘠的农村,领导改进农耕的社会建设任务。这些人的理想,不外乎透过这些参与,期盼改变国人对基督教的负面认识。他们的想法或许未必能够获得所有人认同,实际成效也不突出,但是心志却值得嘉许。

直到现在,许多中国人在思想上,仍然认为基督教信仰是洋教,是西方产品,与中国文化格格不入。虽然事实上,许多盛行中国的宗教,例如佛教、回教等,都是从中国以外传入来的,但是都没有遭遇到基督教所受到的排斥。现在仍有人误以为,教会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媒介,实在可惜。虽然从历史的角度而言,教会的传教事工确实透过条约的规定进行,但必须指出,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是事实,说教会参与在这些侵略行动里,却不是事实。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帝国主义在中国的扩张及嚣张行径,的确让中国人受到很大的伤害。然而事实上,当时的宣教士,大体上都同情中国的处境,认同国人的立场,反对帝国主义的作风。以国人憎恶的鸦片贸易为例,许多西方宣教士就一直指责其本国政府,不应放任鸦片茶毒中国人。我们需要向国人指出:宣教士与帝国主义侵略者虽然同属一个国家,但基督教信仰不是帝国主义的帮凶,不应混为一谈。对宣教士而言,自己国家与所服事的国家交战,也是颇为痛苦的事。华人基督徒应该对这时期的宣教史,多加了解,好为当日教会处于两难之中的处境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