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中古教会:经院学派简介

早期教会透过对信仰作出深刻的反省,为基督教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中古时期的教会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继续对信仰进行讨论。正如早期教会的神学被统称为教父神学,中古时期的神学被后人称为经院神学,中古的神学取向也被视为经院学派主导的结果。虽然经院学派在十一、十二世纪期间才出现,只是这种思维取向,早在中古初期即已开始萌芽。

经院学派是一种学术思维的取态,也是一种研究学问的方式。经院学派的最终目的,是将各个学问领域的真理,加以整理,整理这些不同范畴的道理所在,至终将这些真理融会贯通,汇合成为一个涵盖各样真理的大体系,使各个领域的事物都能够容纳在这大体系中。在取态上,经院学派认为宇宙间既然只有一位创造主,创造主又是真理的源头,因此所有领域中的真理,就必然都源于这位创造主,既然如此,各个范畴中的道理就必然有彼此互通之处;研究学问的人就应当找出这些真理间的关联,以致对真理的认识更为整全。这个取态带来的学问功夫,驱使各个领域的学者们,不厌其烦地对各样事物的法则,追根究底,不断询问其来龙去脉,甚至连一些极其枝节或微末的课题,也穷追不舍。因此经验学派往往给人繁琐、罗嗦、不切实际的印象。

经院学派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中古时期的基督教,深入社会各个阶层,成了主导社会发展的重要因素;学问功夫也清一色地由信奉耶稣基督的人包办,因而学者往往从信仰角度来追求知识,结果导致经院学派理想的出现与成长,这显然与当日中古的基督教处境有关。在启蒙运动之后,仍然有学者在治学取态上,流露经院学派的影子,但是这些后来的学者不一定怀抱同样的信仰情怀。时至今日,被称为经院学派的,更多是指追求枝节的治学态度。中古时期的经院学派,却从信仰出发,怀抱真理的大一统理想,他们的志向颇值得后人肯定。

经院学派缘起的背景

在中世纪的前期阶段,基督教逐渐成了所有人的信仰,教会逐渐开始深入思考与信仰相关的问题,经院学派的精神开始浮现。以圣餐为例,由于这个圣礼成了当日教会聚会的主要焦点,教会领袖开始围绕圣餐的相关课题,进行思考。其中一个课题涉及在圣餐中,基督的临在到底该如何处理。一向以来,教会认为基督在圣餐中,透过所领受的饼和酒,与信徒同在;意思是说,基督临在于饼和酒里面,领受圣餐的信徒,因而领受基督同在所带来的恩典与祝福。但是圣餐礼进行当中,难免在传递过程中,会将饼或酒弄到地上。那该如何处理掉在地上的饼和酒?饼尚可捡起来再使用;但是洒在地上的酒,却无法回收,结果出现“糟蹋基督身体”的情形,事关重大。尤其当日教会视圣餐聚会为献祭礼,基督的宝血怎能就此遗弃在地上!这个问题竟然成为讨论焦点,今天的信徒或许无法想象,但中古的教会,在探求细节的氛围下,认为不得不谨慎思考。反复讨论的结果,教会认为宁可不让信徒领受圣餐的酒,也不能冒基督宝血洒在地上的风险。结果从中世纪开始,教会在圣餐中仅让信徒领受饼,而不再分发酒。这个传统,天主教一直维持到现今(宗教改革后,基督新教则恢复之前的做法,饼和酒都分发给信徒)。接下来,另一问题又出现,就是圣餐的意义与功效,会否因此而打折扣?详细的讨论带来一个新的理论:饼和酒的功效,是互通的,因此领受饼的信徒,在功效上等同已经领受了酒(只是天主教神职人员领受圣餐时,则同时分发饼和酒)。这个奇怪的结论就是在这种氛围下出现的。从中可以看到,关于圣餐的讨论,如何逐步引致枝节问题的讨论去。这种氛围导致了其后经院学派的兴起。

经院哲学的兴起

当这种思维方式开始蔓延时,教会领袖开始将这种研究精神用在信仰内容方面。例如不少学者开始思考,早期教会所确立的教义,该如何理解与运用,诸如圣经为何是上帝的启示?救恩如何临到所有罪人?基督的代贖功效为何彻底有效?教会的组织架构在信仰中占怎样的位置?赦罪的恩典当如何与好行为平衡?这些课题显然非常重要,经院学派的学者对这些问题也确实贡献良多。只是长期发展下来,部分人开始走向极端,对直接问题进行越来越多的讨论,导致经院学派开始让人感到莫测高深,不知所为何事。例如有人会提出花草树木在信仰中占怎样的位置这类问题。今天回头看,我们也许觉得可笑,但中古时期的一些教会领袖,对这类问题乐此不疲。

虽然如此,经院学派确实孕育了一些影响深远的学者,对信仰带来良性的果效。被誉为经院学派之父的修士安瑟伦(1033-1109),就是很好的例子。例如安瑟伦曾经针对耶稣基督为何一定要成为人这问题,进行了反复的思考,看到早期教父们所提供的答案,均有不足,于是开始提问一个甚为基本的问题:为何上帝需要成为人?上帝既然是大能的宇宙主宰,为何不能采取其他方式救赎人类?为何非要耶稣基督,要他从神转变成人的样式来成就救赎?经过一番思考,安瑟伦指出:上帝之所以必须成为人,是因为在救恩的实施上,上帝自身的公义本性拦阻了上帝自己,是上帝的公义本性让祂没有办法接纳罪人,故此需要道成肉身的基督,以既是神又是人的身份,满足上帝公义的要求,方能成就救赎。安瑟伦提出的观点,让我们今天对道成肉身的必须性,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也同时让我们看到,经院学派对信仰作出的贡献。安瑟伦讨论问题的方式,反应了他继承了中古前期的作风,透过不断的提问与思考,务要寻找答案的态度与方式。

安瑟伦另一流传至今的贡献,是关于本体论证的讨论。这是典型抽象性的思考。他指出:当人提出上帝是否存在这问题时,这个问题的本质(或称本体)已经指向上帝的存在。就如人提问:真理存在吗?如果说真理不存在,就是说没有真理这回事;然而这个答案显然不能成立,因为回答的人认定“没有真理”本身是真理!结果这问题只有一个可能答案:真理必然存在;也就是说,问题的本质指向了真理必然存在的答案。故此当人问上帝存在吗?这问题的本质已经指向上帝必然存在。也就是说,上帝的存在是必然的结果,无需再向经验世界求证。当时他指出:难怪圣经说“愚人心里会说没有神”这等话,正因为他是愚人,所以看不透问题的本身,已经指向必然有神的结论。这种辩证方式,听来确是有点诡秘,经过安瑟伦在接下来的讨论中继续阐释,然后才逐渐体会其思维的深邃。这方面的讨论也有助我们了解经院学派的特质。

经院学派的全盛时期

在安瑟伦之后,经院学派开始迈入全盛时期。典型的例子是十三世纪的神学家亚奎那。他之所以闻名后世,留下深远影响,皆因他提出影响深远的“整合”或“结合”的观念。他的“整合”或“结合”的意思,是要找出一把钥匙,将所有知识结合成为一个整体。承接中古早期已经开始的风气,亚奎那对需要探讨的课题所相关的细节,进行深入的讨论与整理。他希望找到一把钥匙,将前人曾经探索过的所有细节都组织起来,使之化为一个有效的、完整的知识体系。这个理想本身相当崇高、可贵,只是他用来整合知识的那把钥匙,却带来一些负面的影响,导致了宗教改革时期的反弹。

在经院学派出现的初期,追求知识的取向,已经隐约浮现偏重理性的气氛。及至十字军东征以及随后开拓的贸易往来,阿拉伯再一次将原来的希腊哲学,特别是亚里斯多德的哲学思想传回欧洲。亚奎那本身相当崇尚哲学,尤其倾向亚里斯多德的哲学思想,故此开始以亚里斯多德的经验主义来作为整合知识的钥匙。

在亚奎那的年代,学者都觉得运用哲学作为工具来解释神学,是理所当然的。亚奎那则进一步将哲学与神学结合起来,使哲学思维贯穿在他整个思想体系里面。亚奎那认为知识的来源有两个。第一个是从自然界而来,透过自然途径,人无需上帝的特殊恩典或作为就能从自然界发现真理;他也指出这种源于自然的真理,并不充份,因此需要第二个来源,就是上帝恩典的作为(即启示),这样人才可以拥有完整的真理知识。亚奎那认为,不论源于自然或源于恩典的知识,都是出自上帝,故此无需排斥哲学。其实排斥哲学的人并不多。但是亚奎那的进路依然引发争议,因为他认为在寻求真理的过程中,首先需要的不是恩典的真理,而是源于自然的真理,人在自然真理上,再寻求上帝的启示,就可以建构完整的真理体系。这等同说:启示的真理可以建基于自然的真理之上。亚奎那针对上帝的存在而提出的宇宙论证,就是典型的例子。这架构无可避免地为自然神学(即无需启示就能认识神的神学理论)留下空间。对于这个思维进路,后人意见不一,反对的也不在少数,因为亚奎那的进路,固然希望能够整合哲学与神学,却在整合过程中,将神学建基于哲学之上。源于启示的神学需要依附源于自然的启示,许多学者都无法认同。反对者指出:一旦铺垫信仰的哲学被推倒,神学将失去依靠的基础,信仰将因哲学而蒙受亏损;到了宗教改革时期,众多改教家之所以对哲学怀有不同程度的抗拒,正是这个原因。然而这进路在中古时期,却因经院学派的氛围,颇为流行。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经院学派到了盛期,虽然看起来相当成功,也确实建立起一些思想体系,但其弱点也同样非常明显。到中古晚期,经院学派的发展势头,开始面对挫折,对一些关键课题,经院学派内部呈现出迴异的立场,无法达成一致的结论。经院学派终于在十五世纪后,进入一个死胡同里面,虽不至消失,却逐渐式微。

经院学派的后期发展

后期经院学派内部的典型矛盾,就是传统的“实名论”与新兴的“唯名论”之间的争议。所谓“实名论”认为:每样事物的名称都指向意念世界的实物,而不是现象世界的个体。比方说,“人”这个称呼,我们以为可以指任何一个存在于现象世界的人,但是这些人却显然不尽相同,性格迴异,甚至截然不同,故此我们所说的“人”这名称,其实是指向存在于意念世界的一个“人的意念”,而不是指个别存在的人。例如当我们说“人非草木”时,这里面的“人”,并不是指某个人,而是指意念中的“人”这观念。故此实名论者认为,每一个名称都代表存在于意念世界的一个实体;现象世界的个体,仅是这个名称(实体)的具体呈现方式而已。

到了中古后期,经院学派冒出了一位唱反调的学者奥坎。他强烈地反对“实名论”的观点。奥坎指出:当我们提及任何一个名称的时候,这个名称都不能与某个现实世界的个体脱离关系,否则这个名称将会失去意义。例如“人非草木”中的人,一定是面对某个人的处境而说的;意思是说,名称不能从现实中的个体抽离,否则就是虚无的表达;因此“人非草木”必定是指着某个(或多个)具体的“人”而言的。因此所谓意念世界中的“人”,只不过是名称而已,并不代表什么意念世界中的实体。这就是“唯名论”这称谓的由来,所谓“唯名”,意思是名称仅仅是名称而已,并不代表任何真实存在的实体。

这样的争论不仅是理论的争辩,实质上影响到信仰的取向。举例而言,神学家都认为圣经是上帝的“启示”。然而“启示”就名称到底是什么。对亚奎那所代表的实名论而言,所谓“启示”,是指着一个意念世界中的“上帝对人所说的话”;因此启示一方面透过圣经临到人类,但也同时透过其它方式呈现在人间;换言之圣经之外,人类仍然有其他获得启示的途径(自然界就是其中之一)。因此我们眼前的圣经,仅是启示这意念的呈现方式之一。推而广之,罗马教廷的学者认为,教会的传统法规,由于源自历代的传承,也如圣经般具有权威,因为它也可被视为“启示”这意念的呈现方式之一。这些论调背后的思维,其实就是实名论。

然而奥坎所代表的唯名论,强烈地指出这观点是错误的。如果我们使用“启示”这名称,“启示”就一定必须与某个具体事物相连,因为名称不能脱离现实中的实体。当我们认定圣经是“启示”,遵从上帝启示的教导,就必须理解为遵从圣经的教导。而且,由于“启示”并不代表意念世界中的实体,所以唯名论者认为,我们没有充分理由将教会的传统视为与圣经同等的“启示”。如果“启示”指的是圣经,就仅是圣经而已。因此讨论信仰课题的时候,必须依据圣经,过于任何其他来源的理论,因为只有圣经才能被视为启示。信仰的权威必须建源于圣经,而不是包括哲学在内的其他来源,当然也与亚奎那所说的自然无关。

实名论与唯名论的争执,相当激烈。中古后期的学术界,分裂成“旧路”(即实名论者)与“新路”(即唯名论者)两个派别。唯名论的出现,对亚奎那建立起来的传统经院学派,冲击甚大。唯名论的思想,在当日怀抱教会改革志向的人士当中,广受欢迎。马丁路德就是其中之一。路德极力反对亚奎那的圣餐变质说,就是因为变质说中的“本质改变”,是按实名论的理解而言“本质”,结果导致信徒对圣餐充满诸多迷信色彩。路德强调饼就是饼,没有什么“本质改变”的事。来到信仰权威的课题时,路德同样极力反对圣经以外的权威,因为启示指的既然是圣经,就仅是圣经而已,不能再另立权威。宗教改革背后的思维,显然有相当程度的唯名论因素。难怪有学者认为,宗教改革之所以成功,唯名论是主要原因之一。

结语

总括而言,中古时期的经院学派,在整理信仰的心志上,值得我们嘉许。然而,一些学者由于偏重哲学过于圣经,将哲学这个工具变为裁决信仰的依据,导致了信仰上的不平衡与偏差,实在可惜,也值得今天警惕。哲学在信仰中所扮演的角色,到底是仆人?还是主人?答案至为关键。曾有历史神学的前辈指出:每当神学与哲学走的太近时,双方必然在互动中,各自出现改变,而历史一再提醒我们,大多数的时候,这些改变会对神学带来负面影响,造成信仰的偏差。这番忠告,值得今天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