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迁居武康路

平江路的住处,只有一个房间,会客睡卧都在一处,窄小得很。来访的人数一多,就坐不下。有一次,十几位美国人来看王先生,旁边住的一家街坊临时搬了几把椅子过来,又因天热,还拿过一个大电风扇来,这才勉强让客人呆下去。又有一次,一位日本客人来看他,临走的时候告诉王太太说:“我还有几个日本朋友要来。”结果第二天又来了十个日本人,都是男的,其中只有一人懂中国话,他们就是想见王先生一面。

后来王先生儿子的工作单位分配给他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在武康路六十九号,这个地方给两位老人住就宽敞多了。一九八三年秋,他们把家迁到新地方去。

在接见外宾的过程中,王先生总是毫不隐瞒地谈他过去的失败,并且给他们看见,一个人失败到那么一种地步,还能站起来。对国内外来访的人讲话时,他常用孟子的话来自勉:“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并说他在五十岁之前作到前面两点,五十岁之后才作到第三点,即“威武不能屈”。他也告诉他们,他在监里学到了一个宝贵的功课,就是饶恕人。以前有人出卖他,控诉他,抵挡他,他都本着基督的爱饶恕了他们。论到马太福音六章十四至十五节的话时,他说:“饶恕人并不是换取神饶恕的条件,乃是被神宽恕后的一种表现。”

王先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一直希望通过说理的办法,使他的冤案得伸,还事实以本来的面目,他觉得这样就符合绝对真实的原则了。他认为这不单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中国的政府和中国教会,所以他就理直气壮地要写材料,呈到政府有关部门去。王太太则认为:“你要写,也可以,但里面必须没有自己。什么时候一件事情里面有了你自己,你就不能作了,连一句话也不能说。有你掺杂进去,就变成你为自己说理,这是不可以的。”

王先生晚年比较固执,恐怕这也是一般老年人的通病。王太太曾经对他说:“你撒过谎,那是你的失败。你要讲理,也许是你更大的失败,你必须从这个失败里出来。你说你冤枉,我冤枉不冤枉啊? 你去坐监,我也去坐监。我干了什么啦,要坐十五年监,再加上四年刑满劳动,一共十九年? 没有什么可怨的,一切都是天父许可的。天父许可的,一定与我们有益。今天我们不明白,将来一定会明白。我觉得那没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冤枉。”王太太劝他的时候,当时他觉得很好,并且称赞她为“恶恶之妻”,但事过以后,又回到原来的思想上去。王太太就不再多说,只为他祷告了,她实在是一位有智慧和有见识的贤内助。

本来在白内障手术之前,王先生就已经写好了《上最高人民法院院长书》开头的一部分,并且给一些弟兄姊妹看过,几乎没有一个人支持他作这件事,因为那不只无益,甚且有害。但王先生执意要写,大家就只好为他祷告。后来眼睛越来越差,虽然动了手术,视力仍旧没有恢复,可知这是神的拦阻。眼睛不行了,他就用录音来代替,一盘一盘地录,录了好多盘。那时他说话的条理还很清楚,录的时候偶而话说错了,王太太就在旁边提醒他,他倒也接受。但有时正当他聚精会神地在录时,她忽然一提醒,他就跟她急了。这件事他始终没有作成,因为要录的东西太多,他实在没有办法录下去,只好放弃。就连他辛辛苦苦已经录出来的,今天也都不知去处。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下旬,王长新弟兄出国前曾去上海武康路看望王先生。那时北京的王镇牧师刚刚去世,王先生在谈到这位主的仆人时,对他获释后的处境深表同情: 他的老伴已经去世,子女又不与他同心,只好去北京郊区农村,与七十七岁双目失明的哥哥住在一起,生活上很困难。北京三自会了解到这种情况以后,就趁机打发人每月给他送些钱去。最初他还不知情,后来才晓得那些钱全是从“三自”来的,但是已经退不回去了。就这样他被拖下水,进了三自会。那天王先生祷告时,还特别为王镇牧师及早被主接去,免犯更大的罪和陷入更深的罪中而感谢神。王先生常讲,一个人的晚节很重要,许多人都是能善始,却是不能善终。

王镇牧师原是神所重用的仆人,一九五五年被捕,一九七九年才获释回到北京。在他得知王先生莅沪的消息后,一九八零年十一月五日曾写信给他。从信中可以看出,他那时的灵性光景很好。他说他很软弱,请王先生为他祷告。对于“前面的路当怎样走法?”他说“主完全知道”。可惜的是,后来他陷入“三自”的圈套。被拖下水以后,他曾公开表示说,“今天的‘三自’不是从前的‘三自’,今天的王镇也不是从前的王镇了。”一九八三年秋,一位刘老姊妹由黎培珍姊妹陪同去看王牧师。在谈话中黎姊妹一言未发,但到临别走出房门时,她说了一句话:“我今天来,是作巴兰的驴。”王牧师默然不语,别后他却写信给刘老姊妹说:

“你的朋友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指出来。”黎姊妹看了这信,因为知道他有心脏病,怕气着他,就不想说什么。但有的肢体劝他:“你应当说实话。”她这才写了回信。她说:

“巴兰是神的先知,应邀去见巴勒。巴勒叫他咒诅以色列,他却唱起赞歌来。…… 但后来巴兰却是与巴勒合作,为他出谋划策,败坏以色列人(民廿二至廿五章,启二章十四节后半)。你也是神的先知,今天却与不信的人合作,把信徒领进迷津,使他们走错误的道路。”最后她说:“如果我说错了,愿神管教我。”

王镇牧师回了信,最后他也加了这么一句:“如果我错了,愿神对你的管教落在我身上。”黎姊妹看了大吃一惊,因为先知说话是算数的。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就听见王镇牧师去世的消息,而且死得很奇特,令人触目惊心。

王先生搬到武康路以后,从一九八四年起,每个礼拜天上午在他家里都有聚会。屋里总是坐得满满的,大概有四、五十人之多。客厅可以坐三、四十人,门口和小房间可坐十多个人。起初都是他自己讲,后来就改为念他过去所写的文章,念完了由他自己再补充一些。一九八九年后,他说话经常重复,虽然有人提醒,也还是不行。常常是他刚讲过的,马上就忘了,于是从头再说。这个聚会是公开的,一直没有停过,没有人干涉,政府也从未问过他一句话。

一九八五年,有人建议出版他三十多年前在《灵食季刊》上发表的译作《建立德行》。全书三十二章,其中尚有八章 (即第三章,以及第二十六至三十二章),他没有来得及翻译,工作就停顿了,乃乘陆敏如姊妹去加拿大之便,嘱托王长新弟兄译出来,使全书得以出版问世。王弟兄遵命于一九八六年冬译毕,一九八七年六月由香港晨星出版社出版。

一九八七年王先生卧病前,安息日会的凌曜西先生带着一位神学生来看他。凌幼时曾跟母亲去北京西郊的青龙桥受浸,是王先生给他施浸的。后来他去美国,在安息日会的学校读书,毕业后被按立为牧师,回国就担任上海安息日会的总干事。解放后他也曾坐过监,而且判刑判得很重。那天他来对王先生说:

“其实你领导‘三自’比吴耀宗合适,因为你们教会本来就是三自的。特别是全国各地好多信徒都认识你和了解你,所以你领导比较合宜。”

王先生用很简单的话回答他说:“我二十岁的时候改名叫王明道,我不预备在八十几岁时,再改名叫王犹大。”

凌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就问王先生说:“这跟犹大有什么关系呢?”

从这里就看见,不少人坐了很多年监,可是到头来在真理上和道路上还是不清楚。

一九八七年冬天的一个晚上,王先生患感冒,稍微有一点点烧(摄氏三十八度),翌晨烧退,休息了两天就好了。过了大约两个礼拜,他又有一点点烧,再休息休息,就起不来了。到十二月十二日(礼拜五)第三次感冒时,医生担心会有并发症,叫他多多休息。此后他的健康每况愈下,行动就很困难了。一九八八年,他虽然没生什么病,但是人懒了,从前客人离去时,他总要起来送客,现在就说:“我不送了。”这是因为他身体软弱,没有力量起来。从这年冬天起,小便常常失禁,把床弄湿。这种情况持续到一九八九年冬,健康又渐趋好转,起居恢复正常。从这时起,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患过感冒,说话也颇有力,还经常说说笑话,因为喉咙里常有痰,他晚间躺在床上时,口里就常哼着说:“老来难,老来难,一天到晚吐粘痰,错把李四当张三。”

一九八八年,美国著名布道家葛培理博士,由滕近辉牧师陪同到中国去访问。他说他到中国去有两个愿望: 一个是想去看看他岳父当年的故居,另一个是想去看看王明道先生。他曾把这件事向中国外交部方面讲过,回答是:“你只管去看。”但葛培理博士是宗教界人士,他访问中国,应该由三自会邀请。这样一来,他在王先生那里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葛培理博士的高级顾问曾设法疏通,但王先生夫妇却通过各种渠道转达他们的意思,希望他不要去。王先生是反对三自会的,而他去中国与三自会有关,当然王先生就不欢迎他去。最后他还是去了。

四月廿三日(礼拜六)上午十时许,王先生已经吃完早饭,一位医生正在给他推拿,葛培理博士一行十余人来了。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他的夫人、滕近辉牧师和一位英国人等。首先由滕牧师发问,然后王先生就引启示录二章十节“你务要至死忠心”的话,讲述他受苦的经过。他说:“一个人在一个短时间、在一件事上忠心还容易,但要至死忠心就不容易了。所以能至死忠心,那是十分可贵的。”他们呆了没有多少时候就走了。王先生觉得葛培理这个人在各方面都还可以,就是因为他跟三自会发生了关系,给王先生的印象不好。

一九八九年,金陵协和神学院副教授汪维藩先生,在《天风》月刊第九期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作《吴耀宗与王明道》。汪先生是五十年代批王(明道)的一名健将,得到有关领导的赏识,因而能青云直上,由一名普通神学生成为教授。沉默了三、四十年之久,如今又旧调重弹,实在耐人寻味。如果我们研究一下“六四”天安门事件前后金陵协和神学院的动态,当不难了解个中的奥秘。汪先生在这篇文章中说:

“首先一件引起人们注意的是这样一件事: 国外反动势力宣传,王明道先生已经被人民政府处死,有人请王明道先生辟谣,只要让人知道他活着就够了。可是他拒绝辟谣。当时有反对使用原子弹的签名运动,他也拒绝签名。知道这些事的人对他这种做法极为不满。

“一九三六年日本侵略势力扩张到北京,王明道讲道时说:‘我们的仇敌饿了,就给他吃,渴了就给他喝,’‘为那咒诅我们的祝福,为那凌辱我们的祈祷,’号召‘忍受别人无理的待遇’。一九四七年他还号召信徒‘守法’、‘服从权柄’。可一九四九年后,他号召信徒‘拼上自己的性命,将生死置之度外,时刻冒着死亡的危险’,他号召‘战! 战! 战!’这样的对比,正像王明道先生自己在一九四八年向一群青年说的:‘国民党是亲娘,共产党是后母。’

“攻击某某人为‘不信派’,乃至不赞成或反对基督徒的某一个运动或某一个组织,并不构成反革命罪。香港和海外有人竭力想引出这样的结论: 王明道先生以后的被捕,是由于他反对三自。这是和事实完全不符的。”

王先生在八九高龄得悉这篇文章后非常生气。他说:

“他把事情整个颠倒过来了。我跟日本人抵抗了七、八年之久,他说我讨日本人喜欢。我说要爱仇敌和服从国家法律,他说我向日本人投降。我八年的时间在北京就是因为不向日本投降,都准备进宪兵队、准备死了,他还说我讨日本人的喜欢。”

“关于说我拒绝辟谣一事,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国外有此谣传,而且无论是政府干部或是三自会的人,都从未有一个人来请我辟过谣。

“所称1948年我向一群青年人讲过‘国民党是亲娘,共产党是后母’的话,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

“汪先生说攻击某某人为‘不信派’,乃至不赞成或反对基督徒的某一个运动或某一个组织,并不构成反革命罪。这种讲法没有根据,因为公安局的执法干部在审讯室里曾亲口对我说过:‘反对三自会就是犯罪!’”

一九九零年四月,王长新夫妇去沪,住在王先生家里达三周之久,天天听他谈论一九五零年后这四十年的经历,并且作了录音,这就是本传记的依据。年届九旬的老人,能把过去几十年的经历讲出来,一一如数家珍,他的记忆力可以说是惊人的。但他重复太多,一件事常常讲很多遍。刚刚讲过,他就忘了,再重述一遍。从他的讲述里,明显可以看见,他对几十年前的事记得很清楚,但对于近来的事常常是说了就忘。

进入一九九一年,王先生就不大喜欢谈往事了,而且口齿也越来越不清楚。一九九零年是他晚年的一个黄金时代,因为在这一年里,他连一次感冒都没有患过,能滔滔不绝、饶有风趣地畅谈往事。无论是早一年,或是晚一年,都不可能。本传记得以问世,在时间上真看见神特别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