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复兴之后

王先生调到养病房之后,开始写材料翻供,前后写了有好几个月之久。等翻供翻完了,他就写材料给政府进忠言,并且希望被采纳。

从一九六零年二月到南所,四年多来王先生实际上没有参加过多少劳动。起初,只是一般性的学习,没有具体内容。等到批判苏联修正主义的九篇文章《九评》出来以后,他们就念《九评》,这才有些实际东西可谈了。王先生因为耳聋,没有办法跟人家一起学习,政府就让他看报自学。到九、十月时,王太太开始劳动,参加陈善理大夫她们那些犯人的打毛衣组,一直到一九六四年底。

王先生的忠言进得差不多时,就有别的犯人调到养病房来和他同住。从这时起,政府就叫他们作些轻微劳动——修塑料凉鞋,就是把机器上压出来的塑料鞋的毛边,用小刀刮干净。调进来的人中有鸣放时期的大右派葛佩琦,还有一个姓杨的青年人,自称是长老会医院女传道杨恒锦的侄孙,并说是在王先生教会受浸的,但王先生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就是这个年轻人,有一天小声对王先生说:“那边那个大屋子是反省号 (即禁闭号)。关在那里的人,一天就给两碗粥喝,直到饿死为止。”

王先生修了几天凉鞋以后,心里想:“不对,修凉鞋这个工作是犯人干的事,我已经翻了我的案,我不是犯人了,怎么能干这个事?”于是他拒绝去干。监狱的干部张干事来对他说:“我们监狱是执行机关,不能决定事情。法院判你什么罪,我们就照着法院判决的执行。所以你跟我们讲理没用,我们不能同你讲理,你可以写材料给法院。”于是他就写了。有没有用呢? 当然没用。他不服气,监狱的邢科长就把他喊了去,问他说:

“你怎么不劳动? 你怕劳动?”

“我不怕劳动,我很喜欢劳动。”王先生说,“在外边时我一直就是劳动的,但叫我以犯人的名义劳动我不干,因为我没有犯罪。”

邢科长看他态度倔强,就对他说:“你不劳动,我强迫你劳动。”

“我等着你强迫吧!”王先生回答。

过了一两天,王先生又被喊到办公室去,好几个干部都在那里,从他们的服装看,都是高级干部。其中有一位问他说:

“你为什么不劳动?”

“我没有犯罪,我坐监完全是为了信仰的缘故。”王先生说,“我可以劳动,但不能跟犯人一块儿劳动。”

“你不劳动,就把你禁闭起来!”邢科长说。

“禁闭就禁闭,禁闭也禁闭不出个什么结果来。”

于是邢科长喊了一个犯人,拿着他的东西,把他从谈话室送到反省号里去了。

反省号是一个阴森的地方。前面是一条信道,信道旁是一排木制的房屋,每间屋子只关一个犯人,又窄又小,犯人关在里面,既不能走,也不能动。屋子的窗子都用木板钉上。昏暗的电灯装在天花板上,高高的,没有人够得着,因为怕犯人触电自杀。每天早晨有人把马桶拿出去,倒掉再送回来,大、小便都在里面。关禁闭的人整天就在屋里呆着,不能出来。王先生因为听说过反省号的情况,知道反省号里的人早晚得饿死,他就想:“好,我就活活饿死吧!”谁知并不是那样,还给送饭来了,是从门上的窗口递进来的。

当天夜里他躺在炕上,想起孔子说的一句话:“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意思是说,要在检查自己的过错上多下功夫,而少去怪罪别人。他就觉得他用那种强硬的态度跟邢科长讲话,是太不对了。第二天早晨他想写材料,就向干部要纸和笔,但人家不给他。他想那就算了,只好不承认了。到了晚上,另一位干部到禁闭室来,问他说:

“你要纸的?”

“是的,我要纸。”

第二天他们给了他一些纸,也借给他一瓶墨水和一枝蘸水钢笔。王先生就写:

“那天我对邢科长说话的态度太凶恶了,这是我不对。我在外头时跟人说话,都没有那样凶过,何况在监里对政府干部呢? 那是我的错。”这么一服软,他们对他的态度就改变了。那天正好是元宵节,他们还端了一大碗元宵给他吃,但是没有立刻放他出来,而是要看他的表现如何。

他在禁闭号呆了大约四个月。到他快出禁闭号的时候,邢科长到他那里去,对他说:“我派两个人带你出去参观,你快换一身干净衣服。”他就换上第一次出监后做的那身新衣服,又穿上他的新皮鞋,到一个地方集合。到了那里,他看见一个熟人,是北京基督徒学生会的辅导员寇淑珍姊妹。王先生想:“她怎么也被抓进来了? 她不是参加‘三自’了吗?”原来王先生头一次出监时,她已被派到基督徒会堂作女传道,曾积极劝信徒参加三自会和拥护三自会。在那个时候,任何一个传道人不全心全意地搞三自,还想保留自己的信仰,都为当权者所不容。寇淑珍恐怕就是这样被捕的。

这次参观是政府为监狱犯人组织的一次活动。他们好几十个犯人乘一辆敞篷大汽车到沙滩,参观四川大地主刘文采收租院的模型和图画。他们看见有水牢,是刘文采为惩罚那些不交租的农民用的。带他们去的那个干部指着王先生对讲解员说:“这个人耳聋,你得大声跟他讲。”那个讲解员就等别人都走了以后,专门给他一个人讲,一样一样详细地解释收租院里的事情。

看完收租院以后,他仍旧回到禁闭号去。没过几天,就叫他收拾东西,把他送到一个大监房去了。这里是他解放前去布过道的地方,著名作家老舍先生和陈令雄先生等人当时都关在那里。他们因为认识了王先生,解放后都曾去过基督徒会堂聚会,听他讲道。

一九六五年,王先生意识到政府有意放他出去,只要他肯争取。但他知道出去以后还是得参加三自会,倒不如呆在监狱的好,所以他没有走那条路。如果那时他真地被释放了,文化大革命一来,他所遭遇的恐怕比老舍先生还要惨。他遵行了神的旨意,神就用监狱保守了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