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与罪犯同处

王先生进监时,头两天关在一个单人房间里,第三天就调到一个三人房间,跟另外两个犯人住在一起。这两个犯人一个叫蒙光华,另一个叫王克道。蒙是给日本人当皇协军的,帮助日本人打中国人。王克道始终没有暴露过他的身分,谁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听他的口音知道他是东北人,而且他还认识沈阳教会的一些人。至于他为什么被捕?没有人敢问他,因为他很厉害,他一瞪眼睛连蒙光华都害怕。他的名字跟王先生的名字也实在凑巧,一个叫王克道,一个叫王明道。顾名思义,王克道是来克服王明道的。王先生怀疑他是政府公安人员,装作犯人来诱他的口供。四个多月之久,王先生就在这两个犯人的手下受尽了折磨和痛苦。

王先生刚调到那个三人房间,就问蒙光华说:

“这是在哪里?”

“这是在郊外。” 蒙回答说。

王先生知道郊外没有天主堂,可是他却听见天主堂的钟声,他想郊外怎么听得见天主堂打钟的声音呢?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就在西什库天主堂附近。

王、蒙二人看出王先生胆小的弱点,就故意吓唬他。蒙光华对王先生说:

“你可得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若是抗拒的话,审讯员一翻脸,马上就进来两个人,把你的手往后一背,拉出去枪毙。”他还告诉王先生说,“有一种子弹,叫‘四七子弹’,打到脑子里,活是活不成了,可死也一时死不了,得在血泊里痛苦地翻滚几个钟头,才能慢慢地死去。”王先生信以为真,觉得那太可怕了,比五马车裂的情况还要难受。其实哪里有这么回事?都是他们编造出来,故意吓唬他的。

晚上他们三人睡在一个炕上。王先生睡在中间,他们二人睡在他的两边。好几次王克道睡到半夜,“啪,啪,啪”地狠命打王先生的嘴巴和脸。他被打醒了,就质问他:

“你为什么打我?”

“我作梦了,我梦见打人了。”其实他不是作梦,而是故意的。这种行为虽然不能说是政府人员授意的,但至少是默许的,因为不论作什么事,只要能起到一个作用,叫人交代问题,都是政府欢迎的。

王先生跟这两个犯人在一起时,整天就是听他们骂他。蒙光华的口里尽是说些污秽、淫乱的话。姓蒙的说,姓王的听。有时两个人就唱:“叹人生啊,叹人生啊!”王先生实在难以忍受,心里痛苦极了。

有一天早晨,这两个人突然向王先生发了一个问题:

“你除了刘景文(即王太太)以外,还跟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没有?”

“没有。”

“你不能没有。你传道三十年,到过二十几个省份,听你讲道的人成千上万,不可能没有年轻的女子追逐你。你一定有,不可能没跟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你说吧,说了对你有好处。”他们还举了一个例子说,有一个神父,交代了他同他生母发生关系,几天以后就出监了。他们劝他:

“你快交代吧,交代了对你有好处!”他们就是用这种办法来套供。然后又说:“我们不是为了自己。你出监又不能把我们带出去,我们是看你太痛苦了。你若交代了,几天以后就能出去。”

“没有,叫我怎么交代呢?”王先生说,“要交代,就必得讲出那个对象来。我诬赖人,人家能答应我吗?不要跟我拼命吗?中国女人最注重贞洁,我说她跟王明道发生过关系,她不能到监里来打我嘴巴?”

两个犯人每天从早到晚就是跟他谈这个问题,谈了很长一段时间,看他实在没有,才不再谈下去。

他们为什么那样积极地追问这种事呢?王先生第一次获释以后,从《天风》周刊发表的材料里晓得,当时教会一位很有名望的人,被捕后交代了他在这方面所犯的罪。他比王先生小两岁,他们想他能犯这种罪,为什么王明道不能?所以就天天逼着问他,想在这方面抓他的把柄。但王先生确实没有犯过这种罪,他们也只好作罢了。

王先生年轻时也确曾遇见过这样的试探,但感谢神,都得胜了。他特地讲了他的经历,勉励一切作主工的青年人,谨防魔鬼的陷阱。他说:

“第一次试探是:我在广州领会时,有一位传道的姊妹陪着几位年轻姊妹来看我。她介绍其中一位,说她新近死了丈夫。第二天这位姊妹在我吃饭的时候,拎着提盒送两样菜来给我吃,并且坐在那里跟我闲谈。过了几天,她又拎着提盒送两样菜来说:

‘请你尝尝我们广州人的口味!’

‘谢谢你,请你拿回去吧!’我说,‘我这里的菜饭足够吃的。我告诉你:下次再来见我时,千万不要自己来,要找几位姊妹与你同来。你要谈什么,先把它写出来,不能随便谈,因为那没有意思。’

当时我住的地方是个很大的院子,只有我和一个看门的住在那里。看门的在门房睡,我住在后面一座楼上,没有第三个人。我要是在那里犯罪,容易极了。可是感谢神,他保守我始终没有起那种恶念。

“第二次试探是:有一年夏天,我到蚌埠去领会。客栈的伙计拿着灯笼接客,上面写着:‘某某客栈’。我叫了一个伙计,请他给我找一个单人房间。

他把我送到那里时,门口站着一个女的。我对那个女人说:

‘请你出去好不好?我要关门。’

‘这么热的天,干吗关门?’她不肯走。

‘我不要人站在这儿,请你走吧!’我就把她赶走了。

“第三次试探是:有一回我在香港讲道,一位弟兄开车去接我,把我送到一个最大的酒店,是基督徒办的,那里不许伙计给客人叫娼妓。伙计不去叫,但娼妓自己来,这是他们商议好了的。那位弟兄把我送到三层楼上的一个房间后,就带我去澡房洗澡。我进去以后,就把门从里边锁上了。有一个女的,穿得很漂亮,先在我的房门口吹口琴,然后又跟到洗澡房,一直等到我洗完澡出来,她还在吹。我看见她了,却没有理她。回到房间以后,她又跟到我的房门口吹。没办法,我只好把灯关掉。她看看没有希望,这才走了。

感谢神,这三次试探,他都保守了我,使我没有沾染污秽。”

一九五六年元旦,王先生进监快要五个月时,王克道说:

“今天是元旦,我们大家来谈谈各人的思想。”

王先生说:“我进监四、五个月了,天天祷告求神救我出去,可是到现在也没有效验。”

王、蒙二人对他说:“好了,你信仰摇动了,你快写写你信仰摇动的经过吧!你这样一写,过不了几天就会提讯。”

材料交上去以后,果然很快就提讯了。从进监起,到那天为止,四个多月来审讯员审他时,总是叫他站着。可是那天不同了,审讯员叫他拉过一张椅子来,跟审讯员靠着炉子坐在一起。那时正是小寒时节,天气很冷。审讯员说:

“我看见你写的材料,我很高兴,我知道你的信仰已经摇动了。现在我对你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想杀了你;另一个意思,我看你是个人才,想叫你为政府作些工作。”

“我信仰已经摇动了,”王先生说,”还能为政府作什么工作呢?”

“还传道啊!”

“我信仰都摇动了,怎么能传道呢?”

“没关系啊,你可以用演戏的方法传道嘛!梅兰芳演杨贵妃时,明明是姓梅,上了台就姓杨了。明明是男的,上了台就变成女的了。”

“这个我可作不到。”王先生说,“演戏就得说谎,我一说谎,我就痛苦万分。”

“你痛苦是因为你不习惯说谎。你多说几句谎,就习惯了。”

审讯员看他不肯答应,就说:“你去吧!”

到了监号,王、蒙二人问他审讯的经过,他不肯说。过了一天,他才把经过的情况讲出来。王克道听了以后就对他说:

“政府叫你演戏传道,你就演呗!”

“我不能演戏。”王先生说,“演戏就得伪装,伪装就得说谎。我一说谎,心里就痛苦。”

“你心里痛苦是因为你不习惯说谎。”王克道劝他,“你多说几句,就不痛苦了。”

王先生接受不了,却又不敢反驳,因为他已经完全被他们掐在手里了。

由于不答应演戏传道,他回监房以后就好些日子不提讯了。他心里挂念着妻子:她是个南方人,只能吃米饭,不能吃窝窝头。在家里连吃饺子都吃不饱,必须吃碗米饭才行。在监里这样一天两顿窝窝头,怎么能活得下去?他担心她过不多久,就得饿死在监里。于是他写材料说,愿意接受审讯员的意见,用演戏的方法传道,结果没过几天又提讯了。

审讯员说:“很好,你演戏吧!”

怎么演呢?他一向是不看戏的。演戏就必得伪装,他怎么办得到呢?提讯的时候,审讯员对他态度很好,因为觉得他是跟政府走一条路子了。其实他自己明白,他所以写材料说自己信仰摇动了,是因为他觉得神对他不公义、不慈爱,没有听他的祷告。至于他的思想,仍旧是原封未动:他并不怀疑神的存在,甚至当他嘴里说神是虚无缥缈的时候,心里仍旧笃信神是真实的,因为几十年的经历证明,神是千真万确的。

一月下旬,王克道调走了。蒙光华见王克道到吃饭的时候还没回来,就对王先生说:

“王克道大概是枪毙了,你看,他到吃饭的时候还不回来。你可要小心,下次该轮到你了,你也快要死了。”

王先生听了,心里十分紧张。蒙又问王先生是在几号审讯室受审?王先生告诉了他,他就说:

“你犯过大罪!你杀过人吧?你赶快承认吧!”

“我哪里杀过人啊?”王先生说,“我连鸡都不敢杀,还敢杀人?”

五个多月的时间,他们就是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他,吓得他连话都不敢说。

王克道走了以后,就剩下他和蒙光华两个人了。因为没有第三者在,蒙就更加肆无忌惮地欺凌他。有一天蒙动手打他,把他打倒在地上。王先生说:

“你打我,我报告管理员。”

蒙就躺在地上,说:“你打我了,把我打倒了。你报告,我就说你把我打倒了。”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无赖。

王先生和这两个犯人同处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前后打过他好多次,黑夜白日受他们的摆布、恐吓和欺凌,终日心惊胆战,以致后来精神都有些失常。直到第二年七月初,蒙光华也调走了,这才结束了那段可怕的岁月。后来王先生被调到丁监,那里比原来的新监条件好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