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王先生在大同

王先生等一行离开北京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因为他的耳朵越来越聋,别人说话他听不见,所以到了山西大同以后,他们就不要求他参加学习,而是叫他自己读报,看了什么就写写感想和体会。对于他认为不平的事,他常常加以评论。

他生来有一个仗义执言的性格。从一九一九年他作学生时为“协和”与“汇文”的校名之争 (见《五十年来》第二章廿七页),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坚持立场,决不妥协的人。走上传道的路以后,这种性格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他坚持真理,与社会和教会中的罪恶作斗争。但到了共产党领导的社会就行不通了,他为这个性格吃了不少苦头。

当时社会上正开展对刘少奇、彭德怀和吴晗等人的批判。如果他有意见放在心里,那也就算了。他却写材料交给领导,为这些人鸣不平,这怎么能行呢? 那时刘少奇是国家主席,带着夫人王光美去印度尼西亚和阿富汗等国访问。人家把国家元首夫人的尊荣归给王光美,江青就不服气,心想自己是毛主席夫人,当然高她一等。但她不能出国,得不到这种尊荣,就叫人写材料,说王光美在雅加达卖尽了风骚。王先生觉得这个话说得太重,等于骂王光美是妓女,他就写材料说:“侮辱国家元首,就等于侮辱国家。”

还有,彭德怀、吴晗被打成反党分子以后,他也为他们鸣不平,写材料说共产党讲话前后不一。他说:“没有搞彭德怀的时候,说他平易近人; 等到搞他的时候,又说他是伪装的。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没搞吴晗的时候,说他家里穷得念不起书,要跟胡适去借钱; 现在搞他了,又说在他家门口停着好几个轿子,是大财主。到底哪个话是真的? 这就叫作‘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甚至还批评共产党是世界上最没有信用的人。他说:“尽管你位高至国家主席,到要搞你的时候,就把你搞掉了,这个国家怎么得了?”他引论语《为政》篇的话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 ,小车无 ,其何以行之哉?”他写了不少这类的材料,为他们翻案,因为他看不惯那些不公平的事。为了这个缘故,大同劳改煤矿的领导邢干事就斗争他,说他为大反党分子辩护。

他们斗争他时,有一个人故意问他:

“你对江青有什么看法?”

“江青嫉妒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他说,“王光美跟着刘少奇出国,受到隆重的接待; 江青出不去,就说人家在印度尼西亚卖弄风骚,这简直等于骂她是娼妓。王光美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的夫人,怎么可以骂她为娼妓呢?”

他这么一说,可惹了大祸,马上给他带上手铐,并且对他的斗争也加重了。手铐带了五个多月,吃饭、穿衣、睡觉,都得带着。有一次斗争时把他斗急了,他甚至引证内地会青年宣教士斯坦夫妇 (John & Betty Stem)解放前在安徽省旌德县被共产党抓到砍头的事,来说明共产党是反对神和反对基督教的。他这样直言不讳地批评共产党,当然为政府所不容。邢干事想改造他,他却对他说:“你不用想把我改造好,我改造不好了。”

邢干事从犯人中选了九个人,专门斗争王明道。王先生称之为“九人斗争团”。斗争团中的主要成员包括给日本人当汉奸的王起和黎志远,给日本人作事的龚昌京,国民党空军少将吴某,以及北京某公会牧师詹汝耕等。王起是台湾的日本人,走遍华北,到处帮助日本人残害中国人,后来被中国政府逮捕了,他是斗争王先生最残酷的一个人。黎志远是辽东半岛关东州的日本人,原在满州工科大学读书,差一年没毕业时被召到华北来,残害中国人。龚昌京是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曾在日本军队里当军官。他给王先生糊了一顶高帽子,上面写着:“反革命分子王明道”。他没有动手打过王先生,只是画漫画骂他: 先画了一个女人抱着小孩,在外国人面前曲膝求帮助,指的是王明道的母亲; 又画了一个男人在树上吊死了,指的是王明道的父亲。空军少将吴某也是斗争王先生的积极分子,给王先生吃了不少苦头。詹汝耕是斗争团里最关键性的人物。他在日本人投降后美国人回到中国时,被送到美国去读神学。在那里他发表了大量的反共言论,回国后又热心信起主来,帮助北京的学生工作。解放后,他在美国的活动给人晓得了,因而在一九五八年被捕,判处无期徒刑。他说他是为信仰受苦,其实不是,他是为反共。他既被判无期徒刑,必须立功赎罪,才有出监的可能,所以他就利用他的特殊条件卖主卖友。无论是此时在大同,还是后来在荫营,他都因斗争王明道而立了大功,屡次获得减刑,所以他获释比王先生早好多年。获释后,一九八四年他还到过美国,到处宣扬他与王明道一同坐监。他说得不错,但只是少说了一句: 他在监里是斗争王明道的幕后策划者,是残酷迫害王明道的元凶。

在斗争王先生的这一任务上,他们是密切配合的。斗争中充当打手的是王起和黎志远。背地里出谋划策的则是詹汝耕。斗争都是在晚间举行。詹汝耕是只动嘴,不动手。他在那里形容. 说传道人的心理就是喜欢吃好吃的,哪儿给钱多就上哪儿去,他的意思是叫王先生照着他所形容的去说、去写,承认自己就是那样的一个人。王起叫王先生跟着詹汝耕说,不说,他就用一根黑布带子栓在王先生的手铐上,拽着他,叫他使劲低着头,弯着腰,在斗争室里满处跑,一跑就是几个小时。黎志远是管揿王先生的头的,因为他个子高,力气大,一个晚上要揿几十次,像捣蒜一样,把王先生的头揿得都快要碰到地了。王先生的腰本来就有毛病,因为他年轻时有一次路经塘沽,闹水灾火车走不了,曾在露天地里睡过三、四夜,得了一个腰痛的病,弯不下腰去。现在他们这样拗他的腰,他痛得实在无法忍受。他们还揪着他的头用力往墙上撞,撞得他头昏眼黑。到了该睡觉的时候,王起就叫他写材料,并且还坐在旁边看着。写完了,不行,再写,一直写到深夜,必须王起点头说“行了”,这才放他回去睡觉。他们每晚这样斗争他有五个月之久。

白天,他们把龚昌京糊的高帽子给王先生戴上,去游队示众。王先生带着手铐,不能用手去摘,他就摇头把帽子甩掉。甩掉了,龚昌京再拿起来给他扣上,再甩,再扣。在大同王先生实在是吃足了苦头,受尽了凌辱。

王先生很能理解这些斗争他的人,他知道他们这样做是不得已的,因为他们只有这样作,才能立功赎罪,获得减刑。詹汝耕也是一样,实在可怜得很。

五个月的斗争过去以后,白天别人都下矿劳动,他因为年老体弱,他们就不叫他下矿。他无事可做,就在监里学着缝缝自己的钮扣,有时也缝缝旧棉衣或棉被。有一次他把自己的被子拆洗了,却不会把它绗起来。人家教他绗被子要把线藏在棉花里面,结果他还是绗得里里外外都是大针脚。

王先生在大同的时候,收到过一封从西德汉堡(Hamburg)寄来的信。寄信人是一位德国夫人,收信人的地址是北京市监狱 (Peking Municipal Prison)。信是用英文写的,王先生猜想一定是德国报纸上刊登了他们的事,她才知道他们在北京市监狱,因而把信寄到那里。这封信由北京转到大同劳改煤矿后,刘队长就拿着信去找王先生,对他说:

“你看看这封信是怎么说的?”

王先生看了以后就把信中的话翻译给他听:“我愿意知道你和你妻子的身体健康,请尽快覆我一信。”信里还附了两张“邮资已付”的邮票。队长说:

“你可以写回信给她,不过不能写外文,必得写中文。”

“写中文,”王先生想,“那怎么写啊? Hamburg还可以写成“汉堡”,其它的地址、名称,怎么翻成中文呢?”所以他没有回信。过了几个月,队长又把那封信和邮票都要回去了,告诉他说:“犯人手里不能存有外文的东西。”王先生始终不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如果那封信还留在他手里的话,他出监时一定会给这位夫人回信。他十分珍视这种在基督里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