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在审讯中

到了九月,天渐渐凉了。王太太夜里没有被子盖,白天身上穿的仍旧是那件短袖衬衣和衬裙,而且仍旧光着脚,没有袜子穿。她向政府要求取衣服,政府答应了,就叫她开条子。开完以后,管理员对她说:“你给王明道也开一张,取他日常需要的东西。”她就又开了一张,取他的被子、褥子、衣服等,还给他要了一副眼镜,因为王先生被捕时戴的那副眼镜掉在地上摔坏了,现在要的这副原是备用的。王先生是高度近视眼,不戴眼镜跟人家讲话,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更不用说脸上的表情了。所以被捕后这一个月来,他感到非常不方便。 东西取来之后,管理员把王先生的那份直接送到他监房里去,并且对他说:“你老婆给你送东西来了!”老婆送东西来,当然说明老婆在家喽,王先生当时就信她还在家里。管理员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跟审讯员在审讯室所说的话一致:“捕的是你,捕她干什么?”显然,他们二人所说的跟派出所那位户籍警所说的互相矛盾。

九月下旬,审讯员对王先生说:

“你写写刘景文的材料。”

王先生心里想,“她有什么材料可写的啊?”但又不能不写,于是就写了一句:“她也反对共产党。”他为什么这样写呢? 因为他一进监,他们就说他反对共产党,所以他想每个进监的人必定都是反对共产党的。这时他对王太太的被捕与否,开始有些怀疑了。到了十月初,管理员给他送来一双冬天穿的旧皮鞋和一条新棉裤。放在炕上,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旧皮鞋是他每年冬天都穿的,那条新棉裤却是从未见过,他想一定是他被捕后,王太太在家里给他缝的。现在必是她也被捕了,同工迟太太给她送东西的时候,也把这两样东西给他带来了。从这以后,他就认定王太太也在监里。其实无论是迟太太或是王太太,她们都和他在同一天夜里被捕了。

审讯室的审讯员和监房的管理员是密切联系着的,而且同监犯人的所作所为,也多少都有管理员的授意或暗示。他们掌握了王先生胆小的特点,从审讯室到监房都采取同一策略,就是千方百计地恐吓他。审讯员不好随便说的话,常常藉着监房犯人的口讲出来。而且他们说话的口径十分相似,以致王先生都分不清什么是政府的政策,什么是犯人的胡说。

在审讯室,审讯员向王先生交代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监房的犯人跟着就说:“你认的罪越多,出去的越快。把自己说的越坏,越说明你老实。……”而且还说:“你不认罪,审讯员一翻脸就把你拉出去枪毙,叫你死得很惨。……”他们就是这样昼夜地逼他、恐吓他,使他整天生活在恐惧中。

共产党有一整套很强的政治逻辑。你不接受则已,一旦接受了,就得跟着它往前跑。政治学习的目的就是帮助你接受这一套逻辑,并且把它贯彻到你的思想和行动中去。监号里的政治学习是在更加强大的压力下进行的,作为一个犯人,你只有唯唯诺诺,没有别的出路。

审讯一直进行下去,对王先生的审讯总计有几十次之多。一般地说,审讯员并不直接教给你讲什么和交代什么,而是诱导你往那条路上走,让你从自己口里,讲出政府要你讲的话来,并且按照政府的意思把问题交代出来。事实上你不这样交代也不行。

九月初旬,审讯员启发王先生交代一个问题,就是“在教徒与非教徒、以及教徒与政府之间制造对立。”王先生说:

“李处长跟我谈话时,劝我们基督徒不要老跟不信主的人那么格格不入。我说:‘这不能怪基督徒啊,因为他们到处受人歧视。’李处长说,‘这事我们也知道,以后我们要教导这些人不要歧视基督徒。’”

过了些日子,审讯员对王先生说:

“我见过李处长了,他没有说过那个话。”

李处长明明说过,哪年、哪月、哪个时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审讯员竟说没有那么一回事! 这可把王先生气昏了,他随即喊了一声:“天哪!”因为几天前审讯员跟他说过,“这里是法庭,不许你再提‘神’字。”于是他就不敢再提‘神’了。但他喊天,还是指着神说的。这件事又把他逼到一个地步,必得承认那是他自己的罪行。

在审讯室,只许你说政府要你说的话,不许你说真理,与政府的意图有抵触。有一次审讯时,审判员提到控诉的问题,王先生说:

“圣经上从来就没有过控诉的事。”

审讯员没有办法反驳他,就诉诸恐吓:

“你还是保持你那个立场!?”

这句话的份量相当重,他害怕了,唯恐审讯员一变脸,就把他拉出去枪毙,于是认错说:

“我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我说的话可能有些是不合适的。”

审讯员为了压他赶快交代问题,就尽量说些恐吓的话。他为了得释放,就一步步退却,把自己置于完全被动的地步。

王先生的失败始于八月七日之夜。七日的白天他还是那样刚强,那样勇敢,怎么一夜之间竟会失败下去,而且失败得这样惨,简直判若两人呢? 一九九零年当他被问及此事时,他很坦白地说:

“解放后不久我曾去天津,看见在一片砖墙上用白漆写的四个大字——‘宗教自由’。我说这就是共产党掌握政权以后,告诉全国信徒说: ‘不要害怕,信仰自由。’我很相信这话。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相信共产党不会干涉人的信仰,所以我才发表了那么多为信仰争辩的文章。

“我的失败也和一九四二年那场灵战的胜利有关。我想日本人那么厉害,势力那么大,我都始终没有屈服,我还怕什么? 《东莱博议》上说:‘天下之事胜于惧,而败于忽。惧者福之源也,忽者祸之门也。’我失败就失败在‘忽’和‘不惧’上。为什么呢? 因为我跟日本人战斗了八年都没有失败,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忘记了我还是个人,我还有肉体呢! 有人问我是日本人可怕,还是共产党可怕? 我说:‘还是日本人可怕,因为他们不会说中国话。共产党是中国人,我能跟他们讲理。’谁知共产党不跟我讲理,用一枝手枪就把我吓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