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在平江路的日子
“王明道获释”的消息,像关不住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少人闻风而至,走进上海平江路十三号那个小小的房间,看望阔别二十余载主的忠心仆人王明道先生。这些人绝大部分是关怀他和敬爱他的,当然也有居心叵测的。不管是谁,王先生都欢迎和接待,并且畅所欲言。
消息从国内又传到了国外,海外有许多中国人和外国人都到平江路去看他。迁到武康路后,继续有各个国家的人去看他。除了阿拉伯国家和天主教国家外,有十六、七个国家的基督徒去看望他,最多的是加拿大人、美国人、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英国人、西德人、丹麦人、荷兰人、挪威人、瑞典人、瑞士人和芬兰人。日本虽然是佛教的国家,也有不少的基督徒去看他。他把自己几十年的事情,特别是在监狱里八年的失败,都讲给他们听,他常说:“遮掩自己罪过的必不亨通,承认离弃罪过的必蒙怜恤。”(箴廿八章十三节) 人们从他的经历中得出一个结论: 王明道因不怕承认自己的失败而蒙了怜恤,我们也不怕。
大量的访客使政府公安部门感到不安,特别是他直言不讳地讲政府对他的所作所为,无疑会影响中国政府在中国人民群众和世界各国人民心目中的形象。所以王先生到达上海不久,就有公安局的两位干部去平江路看他,一位姓孔,一位姓刘。他们第一次去的时候态度很不客气,一方面是为吓唬他,另一方面也是要从他了解教会的情况。他们问他:
“都有什么人常到你这儿来呀?”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你们的必要!”王先生很坚决地回答他们。
“你不要忘记你是反革命啊!”姓刘的说。
“我是反革命,”王先生说,“你们为什么把我放出来? 我没有要出来,是你们把我放出来的。你们看我是反革命,可以再把我送回去嘛!”
“来的人里面有的是好人,”他们解释说,“有的是不好的人。”意思是劝告王先生不要与那些不好的人来往。他们还劝他向他儿子学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他儿子虽然也住过牛棚,可他从来不提那件事。
他们跟王先生谈认罪的问题,想他坐了二十多年的监,还能不承认自己有罪? 谁知他根本就不承认。王先生对他们说:
“我很喜欢跟你们谈谈认罪的问题: 我在神面前满身疮痍,体无完肤,是个大罪人。但在国家法律方面,我从来没有犯过一条国法。我自幼就胆子小,脸皮薄,不敢作一件犯法的事。在学校里我是个严守校规的学生,在国家和社会上我是个守法的公民,可你们还是把我逮捕起来了。我没有犯过任何国法,我坐了二十多年的监完全是为了信仰。”王先生还明确地告诉他们:“我反对三自会,到现在还是反对。”他们看他态度很坚决,就不再谈下去。从此以后,他们对他反而客气起来了。第一次去时对他没有称呼,第二次、第三次就一直称呼他“王老先生”。
他们感到对付王先生有些棘手,好不容易才把他请出来,怎么能再把他逮捕进去? 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活多少年啊? 把他逮捕进去,很快就会死在监里,政府担个臭名,何苦来呢? 但又怕他扩大影响,于是采取一种措施,就是了解都有什么人到他那里去,注意那些人,使他们不敢再去,把他孤立起来,目的就达到了。
有一次,孔、刘两位干部去王先生家时,正巧碰上潘老太太(郑素英女士)上海的孙女在那里。她看见那位姓刘的干部,就对他说:
“我认识你,你姓刘。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不吭声。她再问他,他就说出自己的名字。但她说:“不对,那时你不叫这个名字。你带着红卫兵到我们家里去抄家时,幸亏你的一句话,不然我们的房子就麻烦了。”这一下把他点出来了,原来带着红卫兵到基督徒家里去抄家的是公安局的干部。据说那位姓刘的干部是专管基督教的。
他们二位每两三个月到王先生那里去一次。姓刘的去过三次,以后就不去了,换了另外一个人。
他们最注意的一个人是阎宝田大夫的儿子。他好几次去给王先生送西瓜和食物,都给他们碰上了。阎大夫是山西太谷人,二十岁左右在火车上得识王先生,从那以后他们就有了交情。他很爱王先生,一直称他为大哥,并说:“耶稣是我的救主,大哥是我的恩人。”每逢王先生到他所在的城里去讲道,他一得知就去聚会。
有一天孔、刘二位干部在王先生的房里坐着,正好时魏素兰姊妹来了,站在床那边,姓刘的扭过头来说:
“这是谁啊?”
“这是我们的亲戚。”王太太回答。
他就没再问下去。后来他说:“有的人好,有的人不好,你们不要跟那些不好的人来往。比方说,像俞崇恩、俞成华啊 ……”他怎么知道俞崇恩来过呢? 原来在王先生的书架上有一张纸条,上面有俞崇恩弟兄写的字:“我父亲叫俞成华,我妈妈叫……”姓刘的干部老远看见那张纸条,就知道俞崇恩来过了。俞成华先生老早就去世了,怎么还可能来呢? 可知都是因为那张纸条的缘故。他们说这样劝告王先生是为他好,其实是怕他跟更多的人接触。
安息日会也有一帮人是反对三自会的,因而那时三自会对安息日会就有积怨。两位干部要了解安息日会是怎么一回事,就跟王先生谈这个问题,并且叫他写篇文章驳驳它。王先生说:“我不写,我不给人写什么东西。多年以前在我还没有进监的时候,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叫《基督徒必须守安息日吗?》,你可以去看。我写文章都是自动写的,别人叫我写,我从来不写。”
从国外带来的书,王先生和王太太当然不愿意多让人知道,但政府是知道的。有一天孔、刘二人来时,正好有人带过来两三本书,放在桌上。姓刘的拿起来看看,然后又给姓孔的看。姓刘的问王先生:
“你对香港印你的书有什么看法?”
“我很高兴。”王先生说,“我进了监,我的书在北京不能出版了,香港给我出版,那好极了。而且在他们所印的《五十年来》里,还附录了《真理呢,毒素呢?》和《我们是为了信仰》两篇文章,叫各地的人都晓得我坐监是为了反对三自会。”
一九八零至八一年,上海市公安局的干部总是两个人一起来。一九八二年起. 他们就谁也不来了。
王先生的户口迁得很顺利,他到了上海以后没几天就报上了。他不接受释放证,荫营就把“释放证”几个字改为“裁定书”,而且也没有什么“提前释放”的字样,所以就没留个尾巴。天铎拿了裁定书到派出所去,很快就报上了户口。但王太太的户口迁得就很慢,一直留在唐庄,没有迁过来。唐庄农场每月给她寄廿五元生活费和粮票、油票。一九七七至七九年间,每次寄来她总是收着,因为她想即便自己不用,还可以给别人用嘛! 但王先生对此另有看法,他反对接受这个钱。有一次,那边寄钱和粮票、油票的信给王先生收到了,他就把它退回去,并且还附了几句话:“无功受禄,寝食不安。请以后不要再寄粮票和工资来了。”其实王太太刑满释放后在唐庄农场劳动,是那里的退休职工,得原单位发的退休金,不能算是无功受禄。
王太太的户口很长一段时间未能迁入上海。上海派出所要求唐庄农场出两项证明文件: 一是证明她没有劳动力了,一是证明她只有一个儿子。唐庄肯证明前者,不肯证明后者。王天铎的工作单位给开了这个证明,可派出所还是说不行,结果事情就这么拖下来了,一拖就是五年。那位姓刘的干部虽然答应帮她办,但始终没有办成。到一九八二年,还是公安局的一位干部帮她办好的。其实哪有下级不听上级的? 但姓刘的就是没有帮她办成。一九八二年以后,姓刘的不来了,王太太心里倒觉得踏实些,因为他每次来总是恐吓人,把人搞得心神不定,好达到他的目的。但王先生就是不买他们的账,他回答他们总是很硬的,所以姓刘的一事无成。
一九八零年,贝小姐在北京说:“王明道受管制呢!”王先生听了非常生气,写了一封信给她,托柯桂贤姊妹转交。信上说:“谁告诉你我在上海受管制? 没有人管我!”王先生知道她是因为害怕而去参加‘三自’的,但她却说是神让她出来参加‘三自’,王先生对她甚为不满。
王先生出监以后,原北京基督徒聚会处的蒙贤超弟兄,给王先生寄去一信,大意说:“听说你家里只有你儿子一个人有收入,你生活现在不太富裕,特寄上三十元给你,请查收。”
蒙弟兄是个开钟表店的商人,在宽街教会负责。因为他们的传道人阎迦勒弟兄参加了‘三自’,并且担任北京三自会的副主席,所以他们宽街教会又开堂了。蒙是参加三自会的,一九八零年在南京开中国基督教第三届全国会议时,他是以北京市代表的身分去参加的,并且还当上了三自会的常委。王先生收到此款后覆他一信说:“我听说你参加了三自会,并且还当常委,请你告诉我你跟三自会的关系。”他回信说:“是的,我是三自会的常委。”王先生就把那三十元钱买了一张汇票寄回去,说:“你是三自会的常委,我是反对三自会的,咱们两个没有共同言语,你寄给我的三十元现在还给你,谢谢。” 蒙回了一封信,把王先生大骂了一顿,这是 一九八零年冬天的事。
王先生莅沪后的头一年,除了在家门近处走走之外,从来没有到外地去过。虽然北京的一些肢体与王先生有书信来往,但能亲自去上海看望二位老人的毕竟还是少数。 一九八零年冬,王先生夫妇去京的消息甚嚣尘上,北京方面甚至有人积极筹划迎接他们北上。有人说:“王先生到了北京,礼拜天就在米市大街圣经会门前一站,就得围一大圈子人。”如果王先生真的去了,说不定会惹出一些事端。天铎对此当然不无顾忌,所以他在一九八一年春节前写了一封信给李再生先生,邀请他和甄品道先生去沪度岁。李先生因为太太生病,甚难走开。但经研究,决定请一位姊妹代劳,他们二位遂于二月四日晚自京去沪,次日(旧年元旦)晚到达。李先生得见他所敬爱、阔别二十余年的老友王先生,心中快慰之至。
他们到了之后,天铎随即拍拍甄先生的肩膀,领他到过道处小声说:“这次请您来,是因北京多人来信,欢迎二老北上。其意甚佳,但他们年老体弱,我们又因工作关系不能同往,殊不放心。请在此多盘桓一些日子,劝劝老人打消北上之意。”甄先生允于尽力而为。他在上海住了一个多月,终于完成了这项任务。
一九八一至八二年时,王先生忽然唱出他儿时唱的一首歌。王太太与他结婚几十年,从来没有听他唱过。这首歌是他的外祖母(一位很虔诚的老太太)在他三、四岁时教他唱的。歌词说:
“我是耶稣门徒,他是我救主,虽然我有罪孽真是苦,
主已为我死亡,救赎我罪恶,所以我时常快乐。
耶稣能救我脱离各罪,我因为蒙他大恩惠,
无论黑夜白日心里总是乐,主已使我胜罪恶。”
王先生十四岁信主之后,他的人生就改变了。他承认他自己是罪人,蒙了神的恩典,所以他常常快乐。他相信主耶稣不只能拯救他的灵魂,还能救他脱离各样的罪恶,所以他的人生是一个快乐的人生。八年的失败得到神的赦免,重新站立起来,恢复了他以前那个快乐的人生,心灵就如同儿时的光景一样。
王先生到上海以后,灵粮堂的长老周复清先生常去看他,而且与他关系很近。该教会负责青年工作的路春方弟兄与他同去,就显得跟王先生的关系也甚好。以后周长老的两条腿有病不能去了,路仍旧照常去,差不多两三个月就去一次。王先生知道他是参加三自会的,就对他说:
“你是‘三自’的人,常到这里来,不对。”
“没关系,根本没有人知道。”
以后路又拿了一盒蛋糕来,王先生不肯接受,请他拿回去。王太太觉得不好意思,还是收下了。从那以后,路就不再来了。王先生对‘三自’的人是深恶痛绝的。
一九八二年,听说有“飞机医院”到广州。“飞机医院”是一批外国医生,乘飞机去世界各地,专门作眼科手术的。王先生事先已经登记过了。该“医院”到达广州后,上海的一位眼科专家王医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他就在九月廿日由儿媳陪同乘飞机去广州,作白内障手术。王医生随后也去了。但这次手术没有作成,到底什么原因? 谁也不敢说定。有人说是因为王先生说了一句外行话:“这个晶体将来坏了,在中国不好配。”那位医生听了不高兴,就不替他作手术了。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儿媳用英文同外国人讲话,没有通过广州医院的中国医生。总之是空此一行,九月廿八日他就被撵回上海去了。王医生说:“回去以后,我给你治。”
同年十一月三日,王先生入住仁济医院。十一日王医生为他作左眼白内障手术,廿六日出院。以后又配了一副眼镜,视力似有好转。王先生住院时,因为二十多天没有活动,出院后生活就开始不能自理,吃饭穿衣均要有人照顾,但过了一个时期又转好些。一九八三年九月廿日第二次入仁济医院开右眼,廿四日手术,十月十一日出院。两次住院,身体受到相当大的影响。手术后他的眼睛虽然当时是好的,但过了一些时候就全不行了,无论看书或是写字都成问题,手术完全失败。这一切都在神的掌管之下,默默中都有神的美意在内。
一九八零至八二年在生活上照顾二位老人的,主要是周媛姊妹。从八三年起近十年之久,在生活上照顾二老的则是章冠英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