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个投案请求逮捕的人

八月八日晚上的祷告会完了以后,李再生先生回到家里,他的太太对他说:

“人家都进去了,你怎么还在外头呆着呀?”

“这个我没有办法。我想不在外头呆着,也进不去呀!”

从此她就老跟他叨唠:“你看,人家都进去了,就你在外头装蒜。你怕什么呀? 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家里眯着。”

李先生说:“好,那我就进去。”然后对小儿子说,“今天晚上我也不给你做饭了,咱们爷俩到“沙锅居”吃一顿,吃完了你回家,爸爸上派出所去,就不回来了。”

那天是派出所冯所长接待的他。所长说:

“你有什么事?”

“我们北京市发生的事情你还没有听说吗?”李先生说,“王明道被捕了! 王明道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是什么样的。我就不等了,自己来了,你们看着把我安排安排吧!”

“好!”所长说,“李再生,你真是主动啊! 我告诉你,我们认为你是爱国的基督徒。你要让我们安排你也可以,你得承认你诬蔑宪法。宪法上规定‘宗教信仰自由’嘛,如果你承认你诬蔑宪法,那我们今天就可以安排你。”

“那个我不承认。”

“不承认,你就回去吧!”

八月十三日(礼拜六),他妻子的工作单位北大医学院派人来问他:

“你李再生究竟跟王明道是个什么关系?”

“就是信仰关系!”他说,“除了这个关系以外,什么别的关系也没有。”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他去作礼拜,晚上就被捕了。人家来逮捕他的时候,他心里不知从哪儿来的那股乐,总是乐。把他押上汽车他乐,把他拉到草岚子胡同看守所他还是乐。他们训斥他:“你严肃点!”他控制不住自己,就是乐,而且乐个不停。最后他们对他说:“去! 蹲在那个旮旯,脸冲墙!”他就蹲在那里。这时他才想起来人所说的‘蹲监狱’,原来一进监狱,就得先蹲着,这倒怪逗乐的。过了一些时候,他们看他不笑了,这才喊他:“起来!”然后摘下他的手铐,把他送到丁监去。

夜里他睡不着觉,躺在床上想:“这倒怪有意思的。这会儿我就到家了,这就行了。”他们说他调皮,其实不是调皮,他这个人的性情就是这样。譬如说,人家不许犯人趴在监号门上从小窗口往外看,他不自觉地就去看。一看,外边的警卫就喊:“下来,站着!”罚他脸冲墙站着。为这样的事他挨过好几次罚。

监号里的组长问他梁立志的事:

“你知道梁立志枪毙了?”

“知道。”

“他怎么被枪毙了?”

“因为他信耶稣呗!”

“他是特务。”

“他那会儿是特务,后来不干了。上国民党党部送钥匙,还是我给送去的。”

那个组长听了就不说什么了。后来他心情稍微舒畅些,就想:“你们这群人能跟我相比? 我是因为信耶稣进来的,我没有犯罪。”

在审讯室,审讯员问他说:

“你反对三自爱国运动?”

“我反对。”

“你知道反对三自爱国运动是什么罪吗?”

“反对三自爱国运动,有什么罪?”

“没罪? 反对三自爱国运动就是反革命!”

反对三自爱国运动就是反革命,就是犯罪。这是审讯员亲口说的,是他亲耳听见,亲身经历的。监号里的组长也是这样说,并且拿出圣经来念给他听:“在上有权柄的,人人当顺服他。”

“你说得对呀!”李先生说,“但是有一件事,就是违背我的信仰我不干。”他们很生气,但也无话可说。

李先生没有念过多少书,说起话来就像个大老粗。但他是粗中有细,细中有粗。抗日战争时期,他在冀东是个大商人,开很多商店,也很有钱。他就用他的店铺掩护共产党的地下党,也用钱支持他们,因此他是一个对党有功的人。后来他信了主,把生意都收拾掉,来到北京,认识了王明道先生,从此就在他面前受教。李先生烧得一手好菜,常到会堂去,住在那里给王先生烧饭。解放后人家叫他出来作官,主不许,他就甘心在会堂里作些卑微的事,他是最接近王先生的人之一。

犯人每次提讯时,都有一个解放军在后面跟着。他们对他很客气,因为他身体不好,所以允许他慢慢地走。他回到监号里就说:

“嗳,我这个甜爸爸啊,越养越娇。现在你看,我出去怕狗咬了我,后头还跟着一个背盒子炮的。”

他们听了就斥责他:“你怎么这样诬蔑政府呀!”可他们并没有对他怎么样,因为他实在没有什么犯罪之可言。

吃饭的时候,他要闭上眼睛谢恩,他们不许,他就绝食。过了两天,管理员来跟他说:

“这个不行,你不能违反制度。该吃饭就得吃饭,有问题解决问题。关于谢饭这个问题,不闭眼睛不是照样可以谢吗? 何必非搞形式主义不可呢?”从这时候起,他就睁着眼睛谢饭。

审讯员审讯犯人,总是动不动就拍桌子、瞪眼睛:“枪毙你!”他也不害怕。他向主说:“主啊,是的。材料就是这么多,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要枪毙就枪毙吧!”

有一天监号里的犯人逼着要他骂共产党,并说不骂共产党不是真坦白。逼紧了,他就跟他们发火:“我在外边或许会骂共产党,到了里边还来骂共产党? 你们是这样,我可不是这样。你们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这时他把他跟地下党的关系拿出来,当然他们要向上反映了。后来被他救过的那个地下党员到监狱去,隔着窗子看他,看清楚了,证明是他,政府就准备释放他。

八月三十一日晚上,就是他入监刚半个多月的时候,他们就想释放他,叫他出去给政府作见证,讲政府的宽大政策。他非常清楚他们的意思,但他不肯,因为他想出去还不如死在里面的好。

他原是一个有肺病的人,入监后又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说死就能死。他们把他调到肺病人的监号去,那里有两间屋子,住六个人。床铺也不用叠,成天就那么靠在床上,倒顶舒服的,而且吃病号饭,不吃窝窝头,连家里送的荤菜、沙锅,都准许端进去。就这样他在里边呆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

第二年七月初,管理员喊他到办公室去说:

“你准备准备,今天下午放你回家。”当时他里面有一个意思:“神不让我出去,我出不去。”他不知道这是圣灵告诉他的,回到监房,就跟没事一样,果然那天下午没有放他出去。到了中旬,管理员又把他找了去,问他说:

“上次说放你出去,没有放你,你有什么想法?”

“我没有什么想法。”他说,“我在这里多呆一天,必有一天的好处。”

“上次我们手续没办好,把事情耽误了。今天下午放你出去。”

“好!”他就回监号了。里面还是那个意思:“神不让我出去,我还是出不去。”果然那天还是没有放他出去。

到了下旬,他有个想法:“我要是在七月廿五日出去,那多好啊!”七月廿五日是王明道先生的生日,是个纪念日。有了这个意思以后,他就盼着这天出去。到了那天,从早晨等到下午三点半,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他想: “算了,没指望了。”到了四点来钟,当啷一声门打开了:

“李再生,收拾东西!”他还以为要调号呢,管理员又叮嘱了一句,“把东西都收拾好,不要遗漏什么啊!”他把东西收拾了一个大包袱,往肩上一背,就出了监房。到了办公室,他们给他理发,还用刀子刮脸。管理员说:

“嗨,李再生,你胖了,你知道吗?”

“那,咋不胖啊?”他说,“不胖,对不起政府嘛! 我一天到晚尽吃好的,吃了没事干,那,还能不胖?”

“好了,”管理员说,“你总算不错,胖了,你回去吧!”

“那我就谢谢了。”他说完了,背起包袱就走。出了大门,他放声歌唱:“昔日所唱诗歌今日我愿仍高唱,荣耀归神,哈利路亚! ……”一边走,一边唱,一直唱到北大医院门口,雇了个三轮车,把他拉到家里。

一到家里,就倒土扫街,什么活儿都干。一个姓李的街坊对他说:

“我坐了三个月的监,回来躺了半年。你坐了一年的监,回来若无其事。”

“那怎么说呢?”他说,“我再想找这样的好事都没有了: 吃饭不花饭钱,住店不花店钱,还有公费医疗。你们哪,真是想不开。跟你说实在的,我还没呆够呢!”

回来以后,事情倒是不胜其烦。今天来个电话,找他去问问这个; 明天又来个电话,找他去问问那个。有一天他嫌烦了,把小包一背,就上监狱去了。到了门口,他就想要进去,门警拦住他说:

“你干什么?”

“我要回来,在里头呆着啊!”他说,“我在外头呆着不如在里头轻省。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这儿一趟那儿一趟,叫我干这干那,我没工夫,我不干。”

老管理员出来说:“嗳,现在你没条件了。”

“不行,我没呆够,我要回来。”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