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基督徒会堂的最后一日

一九五五年八月七日(星期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它标志着基督徒会堂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自立、自养、自传的教会的结束。从一九三七年八月一日献堂之日起,到这时为止,已经整整十八年了。这个教会历尽沧桑,如今已经光荣地完成了她的使命,她的牧人王明道先生也结束了他作为时代的先知的传道之工。

最近以来有不少迹象表明,很快就要出事了。首先,王先生看见《天风》上刊载一篇文章,内中有一句话说了四、五遍之多:“王明道先生,你的政治立场错了!”公开提名警告,说明他们已经不客气了。另一件事是过了几天,一位从冀东来的木匠给他送来一张传单,题目是:《加强团结,明辨是非》。其中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团结起来,反对那些反动的东西。最后还有一件事,就是数日前老友李伯蘅大夫的来访。看他那个惊恐万状的神情,王先生意识到自己的被捕就在目前了。

七日一大早,会堂看门的冯起弟兄端来了一盆荷花,说这是马利亚的香膏,献给王先生,为浇奠用的。从这些话看来,好像他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似的。最近一个时期,这个弟兄情绪很不稳定,一会儿顶高兴,一会儿顶忧愁、又顶生气,弄不清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在会堂里一直是个有问题的人物,对王先生有不满。他出身于旧警察,说起来是个政治上有历史问题的人,很容易被收买,有人猜测他老早就在暗中为政府工作了。尽管如此,他毕竟在会堂里呆了这么多年,与王先生多少也总有些感情,看见王先生大难临头,可能出于良心的驱使,作了这么一件事。

十时半上午礼拜开始之前,一个姓李的女学生来对王先生说:

“大爷,大爷,今天我来聚会的时候,有人跟着我。”

“你甭害怕,”王先生安慰她说,“有神看顾我们,保守我们。”但他心里已经有点感觉,可能要出事了。那天礼拜聚会的人数特别多,大会堂里坐满了,院子里还坐了有二、三百人,总共大约七、八百人。王先生那天的讲题是《他们就是这样陷害耶稣》,严厉责备犹大的门徒造谣诬蔑,陷害忠心事奉神的人,讲道十分有力。

刚一散会,就有人来告诉王先生说:

“今天聚会来了好多我们不认识的人,面目很生。”

吃过午饭,王先生躺下休息了一会儿。起来以后,隔壁一个女孩子来对王先生说:

“伯父,我看见有几个人在会堂外头看你的地形,好像要爬上墙似的。”王先生听了有些害怕,想夜里可能他们会跳墙进来。

下午,教会的擘饼聚会来了大约二百人。临散会时,王先生想可能这是最后一次的聚会,就叫章纪勇和章师训两位弟兄去甘雨胡同家中,拿了二百本他的自传《五十年来》,送给来聚会的人每人一本。

晚上还有一个小型的祷告会,参加者除了王先生和他的同工以外,还有史昌林、章师训、王笃恩等几位青年弟兄姊妹共十余人。他们祷告的时候,来逮捕他的公安人员实际已经等在墙外,可是他因为身体过度疲劳竟睡着了,就像客西马尼园中的那几个门徒一样,“心灵固然愿意,肉体却软弱了”。等他醒来时,已经十点半钟,于是他说:“我们该散会了。”祷告会就是这样结束的。

王先生对待今天这场属灵的争战和他对待一九四二年那场争战,有很大的不同。回顾一下他在一九四二年那场灵战的经过 (详见《五十年来》第五章第一四四至一五三页),对我们每一个属神的人都会是有益的: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本与英美两国交战,那日上午,北京各英美差会所设立的礼拜堂都被封闭。各教会的领袖们在那时都十分焦急,他们集议怎样维持工作,因此便成立了一个‘北京基督教维持会’。

“一九四二年一月十六日下午,忽然有一位青年会的干事,到我这里来述说各教会已经组织了一个‘华北基督教联合促进会’。他受该会会长的委托,劝我们加入该会; 并说如果不加入,恐怕以后教会会发生困难。当时我真不知道该怎样答复,只告诉他说晚间再给他回答。这天晚间我同妻并两位教会中的同工和另一位弟兄谈论这事,我们一同跪下祷告。不到几分钟,我忽然想到经上的话说:‘你们和不信的原不相配,不要同负一轭。’(林后六章十四节) 我不再求告了,我只感恩赞美,因为我已经明白了应当怎样应付这一件事。”

那次灵战临到时,他不是胸有成竹,而是先到神的面前去祷告、去求问。不单是自己祷告,而且和教会同工一起跪下来祷告。这是那次争战得胜的原因之一。从教会历史上我们看见,每逢教会切切祷告的时候神就会发命令,显大能,使他的教会得着胜利。在一九四二年的那次灵战中,他祷告了不到几分钟,就有神的话临到他,使他明白当怎样应付那一件事。但这一次的争战他既没有那样的经历,更没有神特别的话语和能力赐给他,他只是按照他认为对的去作了。他所倚靠的乃是一九四二年那次得胜的经验,以致失去了单纯信靠神的心。这是一个很大的失败。

在那次灵战里,除了上述经历以外,他还经历过主在客西马尼园中祷告的滋味:

“四月三十日的晚间我从外面回来,进晚餐的时候,妻交给我一封信,是联合促进会寄来的。信内说:

‘敬启者,我基督教各宗派、各公会,因时局之演变,为促成教会自立、自养、自传之实际精神起见,组立华北基督教联合促进会。总会已于四月十八日正式成立,本市按章应设分会。贵堂既在分会区域内,有参加之必要。特请派遣代表,于五月一日上午新十时出席,共讨进行。聚会地点假米市中华基督教会。此上

基督徒会堂华北基督教联合促进会北京分会启’

“以前的三个多月虽然联合促进会也曾屡次劝诱,总是托人来谈谈。这时候书面的通知来了,并说‘有参加之必要’。我们也必须给他们一个正式书面的答复,这时不免正式交锋了。那天晚间九时半,在别人都睡了以后,我独自坐在会堂的南面台阶上思想这件事: 参加这个巴比伦式的‘华北基督教联合促进会’是违背神的旨意,不参加势必受日方的干涉,遭遇封闭,我个人也难免遭遇危险。我也想到了我那年迈的母亲,如果听见我被逮捕,她一定要焦急惊恐,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

“我在月光下思想了一些时候,就走进小会堂内去跪下祷告。祷告以后,再到月光下去思想; 思想以后,又到小会堂中去祷告,这样往返有好几次。我平日自己祷告很少发出声音,那夜却是大声祷告,以致楼上睡眠的同工都清楚听见。我那夜明白了我的主在客西马尼园中祷告的滋味。直到后半夜二时我才上床就寝。感谢神,那夜他扶助了我,坚固了我,赐给我信心和勇气,使我决定心志不参加‘华北基督教联合促进会’。那夜只睡了四个小时的觉,梦中仍是接连不断的梦见那些事。次日清早,我写了一封信,交工友送交联合促进会。”

主在客西马尼园时,他心里“极其伤痛,祷告更加恳切,汗珠如大血点滴在地上。”祷告了,回到门徒那里,然后又去祷告,这样往返有三次之多,因而有被捉拿后在公会前和彼拉多庭前的得胜。王先生也是那样,在月光下思想,走进小会堂祷告,然后回到月光下思想,往返有几次之多,所以有他日后会见日本兴亚院华北联络部文化局调查官武田熙先生时的胜利。可是这一次不同了,他不只没有主在客西马尼园中那样的祷告,而且在最紧要的关头睡着了。事实证明,当日他所传的道自始至终都是真理,直到今天仍然为人所持守,而且服膺弗违; 他也仍是那么热心,那么勇敢,但是他里面却少了神所赐的那个属灵的力量。失败寓于得胜之中,这是值得我们每一个敬虔事奉神的人引以为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