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凤凰卷

　　前几个月内子由杭州归来的时候，从上海带回来一盒食品。那是一个正方形的扁铁盒，外面包着一层绿色的玻璃纸。玻璃纸里面还有一层洋纸，上面有一张极美丽的图画，画的是一位古代武装的青年女子，手中拿着一杆长枪，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精神奕奕；后面还跟着许多步卒，其中的一个步卒双手举着一面大旗，旗上写着一个「花」字。一望便知道那是一张花木兰从军图。在那副图画的上面一角写着「巧克力凤凰卷」。盒子旁面，一边印着「上等原料，科学焙制」，另一边印着「滋养丰富，有益卫生」。玻璃纸是美丽的，洋纸是很精细的，图画不但绘得极好，而且着的颜色也非常鲜艳悦目。虽然我没有吃过这种「巧克力凤凰卷」，但就这个盒子的装潢而论，便可推知里面所装的必是上等的食品，何况盒子上面还印着这一类的话呢？再根据「巧克力凤凰卷」这个名词，便推想这种食品一定是制成卷形，里面夹着巧克力糖，或是外面涂着一层巧克力。这盒食品在我们家中存放了三个多月。有一天客人来，我们想找一点食物款客，但是没有甚么东西。内子看见那盒巧克力凤凰卷，便把它打开，拿来请客人吃。谁想到打开以后令人感到了异常的失望，因为那美丽的图画包纸里面所包的乃是一个又破又污秽的铁盒。九寸见方的一个铁盖用五块破铁接连而成，里外满了铁锈而且有些窟窿，就像才从垃圾箱中拾起来的一样。这块铁盒下面便是「巧克力凤凰卷了」。三寸长，一寸多宽，三分之一寸厚的黄色一共十四块，虽然霉到遍体绿斑，却是十分干脆。十四块卷平铺排列，下边垫着一层白纸，再揭开白纸一看，更有趣了，原来是满满大半盒碎纸。一寸半厚的盒子，卷占了三分之一弱，碎纸占了三分之二强。这十四块卷的内外不但没有丝毫的巧克力，内就连糖也不曾加过一点，因为它一点没有甜味。如果不霉的话，还可以当无糖的饼干吃，但这一霉，便再也吃不得了，我们真后悔不该打开这盒「巧克力凤凰卷」。因为如果那天没有打开它，到现今我们还认为我们家里存着一盒珍贵的美味。这一打开，一切便都显露出来了。

　　岂止这巧克力凤凰卷呢。我国的出品像这盒巧克力凤凰卷的到处可以看见。除了沪港几家素有信用的大公司以外，一般商店所出的饼干大多数都是盒子外面的装潢极尽美观之能事，盒子里面的饼干不但不是甚么佳品，而且数量少得可怜。最常见的就是上面排列薄薄一层饼干，底下放一层厚纸，下面再垫上许多破纸。饼干所占的地方不过全盒的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而已，最好的也许能到三分之一。此外还有国产的罐头食品，罐子外面画着美丽的水果、鸭梨、苹果、蜜桃、橘子、杏、李、樱桃、葡萄，形状与色彩都是维妙维肖，令人看了以后，不禁馋涎欲滴。及至把罐盖打开以后，才知道里边不过是满满一罐比清水强不了多少的汤汁，里面泡着几块毫无滋味的果子而已。不用说未曾加糖，果子也不是好的。罐头肉类也是如此。罐子外面也包着一层好看的纸，上面画着鸡鸭牛羊，旁边注着许多很好听的说明，及至打开一看，不过是大半罐汤，泡着几块肉。如果把汤倒出去，将肉留在罐中，四个罐里的肉也不会装满一个罐子。我觉得中国所产的盒子饼干与罐头食品只好作为馈赠亲友的礼品。张先生送给王先生，王先生再送给李先生，李先生的太太再送给周太太，周太太再还给孙小姐，孙小姐再送给吴小姐，吴小姐的母亲再送给刘小姐的母亲。送来送去，只要不打开盖，永远是「上等礼品」。甚么时候一打开盖，它的价值便一落千丈了。

　　我看见这盒巧克力凤凰卷的外表和内容以后，便想起许多与它相同的事物。让我提出几样来与阅者一同欣赏欣赏：

　　我看见许多社会中的大人物，站在演讲台上大声演讲，在朋友中间放言高论。他们满口说牺牲自己的福利，耗尽自己的光阴和财产，去为社会和群众谋幸福，求利乐。他们说他们不怕受任何损失，他们说他们甘心任劳任怨，只要别人得享幸福，他们纵使为别人舍弃了性命也在所不辞。但及至你一详细观察他们平日的生活，便知道他们不但没有为别人牺牲甚么，反倒使别人为他们作了牺牲。他们不但未曾存着为别人舍弃性命的心志，在事实上他们已经使许多人为他们忍了冻，受了饿，丧了性命。他们的生活不只完全是自私自利，而且处处要损人利己。这些人就是巧克力凤凰卷中的一种。

　　我看见许多很会舞文弄墨的作家，掉转他们的生花之笔，写出极美丽生动的文章来。他们所写的作品真能使人歌，使人哭，使人兴奋，使人起舞。他们所写的论说，使人读了志气奋发。他们所写的诗歌，使人读了泪数行下。许多读者景仰爱慕这些作家如同仰慕天使一样。及至你实地与他们同处一些时候，你才知道「文士无行」这一句话一点也不虚假。原来许多能写会作声震文坛的作家所有的品行非但不能和他们的作品完全一致，而且有时正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这些人也是巧克力凤凰卷中的一种。

　　我看见许多英勇豪迈的青年，面目秀丽，衣履入时，走起路说起话来，都能显出来他们是受过相当的教育。他们的言语流畅，他们的态度活泼。但一交给他们甚么事工责任，你便知道他们非但无一技之长，而且根本没有一点责任心。他们不但不会作甚么正经事，而且根本也不想去作。他们每日的生活就是游玩嬉戏，饮宴取乐，追逐异性，挥霍赀财。这些人也是巧克力凤凰卷中的一种。

　　我看见许多上流社会的人物，衣冠楚楚，举止大方，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在交际场中，宴会席上，风度翩翩，四座倾服；你看见他们的时候，一定认为他们是人品高尚，学识丰富，足能领导社会表率人群的伟大人物。及至你一详细调查他们的根底，才知道他们若不是溺职殃民舞币营私的贪官污吏，便是脑满肠肥垄断市利的大腹商贾。他们的人品卑鄙得不值一提，他们的学识更毫无足述。他们的特长只是弄金钱，置产业，打麻将，吃花酒，捧坤伶，交舞女。他们对谈敦品修行，求学作人，社会利乐，人群幸福，简直是对牛弹琴。这些人也是巧克力凤凰卷中的一种。

　　我看见许多很殷勤到礼拜堂中去的基督徒，他们进到礼拜堂中一坐下便俯首的默祷，唱起诗来悠雅动听，听道的时候点头示意，表示他们受了无限的感动，散会的时候与别的信徒握手问安，面目上显露着深切的关心。你在旁边看见他们这种种的表情，一定认为他们是敬虔爱主的信徒，及至你一和他们共事共财，你便晓得他们所崇拜的完全是玛门，他们所爱恋的完全是世界，他们的人生完全是自私自利，他们在家庭和社会中的生活和他们在礼拜堂中所显露出来的完全是相反的。在礼拜堂中的时候他们比天使更圣洁，一到了家庭和社会中他们竟会像魔鬼一样狡诈邪恶。这些人也是巧克力凤凰卷中的一种。

　　我看见许多自命为走道路的基督徒，向人称述自己看见了特别的亮光，自己走上了十字架的道路，自己站在神所喜悦的地位上，自己加入了神所承认的教会；他们看其它的信徒都是在黑暗中摸索，在歧途中徘徊，都是没有站当站的地位，没有加入神所承认的教会，都是在宗派和罪恶中。及至你认识他们的日子一久，你便知道他们中间许多人除了头脑里被人灌注了一些特殊的道理，口头上会说一套特殊的名词以外，他们的人生并不见得比他们所批评的人更好多少，他们的里面也是充满了贪婪、自私、虚伪、诡诈、嫉妒、恼恨、骄傲、狂妄；他们的生活中也是充满了损人利己，结党分争，贪财恋世，欺诈说谎，种种的罪恶。他们的头脑中有「高深」的真理，他们的生活里却没有「美好」的见证。他们批评其它不与他们同走一条道路的人，但他们的生活却不见得比他们所批评的人更好多少。这些人也是巧克力凤凰卷中的一种。

　　我看见许多自命为神仆人的人，站在讲台上传信息的时候，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断。他们的圣经纯熟，他们的态度敬虔，他们会用美丽的言词，适宜的比喻，把神的道讲得透彻清晰，你乍一听他们讲道的时候，真使你对他们有无限的钦佩景仰，真使你不能不承认他们是神家中的忠心的仆人，是神手中贵重的器皿。及至你和他们同处的日子一长，你才晓得他们只知道教导别人，却忘记了教导自己。他们教导别人爱主，自己却恋慕世界，教导别人诚实，自己却说谎行诈；教导别人圣洁，自己却放荡纵欲；教导别人爱人，自己却自私自利。他们的生活行为不但与他们所讲的不相符合，而且是背道而驰。听他们讲道，真使人不能不受感动，看他们为人，真使人不能不绊跌仆倒。这些人也是巧克力凤凰卷中的一种。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大城市和小村镇，世界中和教会里，巧克力凤凰卷的销路无远弗届。巧克力凤凰卷的产额日见增加。巧克力凤凰卷的装潢日新月异。但巧克力凤凰卷的盒子里所装的巧克力凤凰卷却始终是「巧克力凤凰卷」。盒子里的巧克力凤凰卷欺骗的人极少极少；社会中和教会里的巧克力凤凰卷欺骗的人太多太多。最令人疾首痛心的就是许多人受了巧克力凤凰卷的欺骗，知道巧克力凤凰卷不是好东西，但自己却仍然尽心竭力的摹仿追求，去作巧克力凤凰卷。前者呼，后者应，父率其子，兄勉其弟，夫导其妇，士励其友，举国若狂的去制造巧克力凤凰卷，去提倡巧克力凤凰卷，去推销巧克力凤凰卷，去奖励巧克力凤凰卷。于是今日的世界便成了巧克力凤凰卷世界，今日的教会便成为巧克力凤凰卷教会了。

　　当巧克力凤凰卷的销路最畅的时候，忽然有人起来，撕破了巧克力凤凰卷盒子外面的彩画，打开了装巧克力凤凰卷的铁盒，抖散了盒子中的碎纸，把那寥寥可数的几块没有巧克力没有糖没有任何佳美滋味，却是遍体满了绿霉的巧克力凤凰卷倒出来给人看，请人放一点在口里尝尝它的滋味，使人认识巧克力凤凰卷的真面目，使巧克力凤凰卷的营业破了产，使巧克力凤凰卷在世界上销声匿迹。这才是大快人心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