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主啊 请差遣我,我在这里

一九五一年夏,我大病甫愈,获准离境,随即从西安坐火车前往广州。沿途一景一物,徒增我对中国弟兄姊妹的怀念。车抵深圳,通过海关缜密的检查后,我终于离开中国,来到香港,踏足在自由的土地上。回想一九三八年冬初抵陕西的时候,我是一个二十多岁、体魄健壮的青年人。在中国,我度过了一生最宝贵的岁月。如今,我已年届四十了。但是我的救主耶稣基督,昨日、今日,直到永远,永不改变。

在罗湖,没有人来接待我。携着简单的行李,我独自坐火车往九龙,找着内地会在香港的办事处。那时候,许多从中国出来的宣教士暂居在尖沙咀漆咸道英军营舍。当晚我也在那里住宿,并且遇见了许多相熟的弟兄姊妹。八月——香港的天气非常炎热。深夜,我拖着疲乏的身躯,离开那挤满了人的“大火炉”,沿着海旁漫步。仰望夜空,但见繁星点点,像是陕西乡村里一双双含泪的眼睛。想着想着,不禁潸然泪下。

过了两天,我的身体更觉软弱,不能独自在马路上行走。弟兄姊妹挽扶着我往航空公司去,查询有没有到挪威的机票。那时侯交通很不方便,许多宣教士被迫滞留在香港,不能回国。但主格外怜恤我的软弱,来到香港不足五天,我就得以启程回挪威去。虽然身体仍然困倦、心灵也因思念中国弟兄姊妹而感到一阵阵的难过。我依旧看见主的怜悯、慈爱和信实。礼拜天,在九龙觉士道挪威礼拜堂里,主安慰我说:“大山可以挪开,小山可以迁移,但我的慈爱必不离开你,我平安的约也不迁移,这是怜恤你的耶和华说的。”(以赛亚书五十四:10)祂确是信实的主,直到今天,直到永远,没有谁能从祂手里把我夺去。

礼拜二早上,我开始回家的旅程。飞机启航后,有几位宣教士替我发了一封电报,向我家人报讯。弟弟妹妹接到消息赶快从各地归家,与我相聚。接到电报后,最快乐的当然是爸爸妈妈。为了我,他俩熬尽了多少焦虑难眠的黑夜。妈妈曾不辞劳苦,先后接触了挪威外交部和苏联大使馆,盼望我能早日离开中国。我回国的消息在挪威电台新闻中也有广播,不少亲朋听见我要回来的报导,兴奋莫明,待安静下来,又听见电台报

导一桩空难的新闻,以为我已遭难,这趟真的回家(天家)去了。所以他们在路上遇见妈妈,看见她兴高彩烈的样子,不禁暗暗掉泪。后来真相大白,知道是两宗不同的新闻,不禁吁一口气。

飞机途经曼谷、巴基斯坦、开罗和罗马等地。礼拜六清晨,我安抵瑞士,晚上回到了久别的祖国。从机舱往外望,看见爸爸、弟妹和教会的弟兄姊妹。妈妈怕按不住激动的情绪,所以没有来接我。本来教会往奥斯陆为我预备了欢迎茶会,但我坚持先回家,去见多年来最牵挂我的亲人。回到家里,看见妈妈衰老了不少,内心实在有说不出来的难过。

回到挪威,我如同进入另一个世界。开始一段时期,我好像不能适应这 “新”环境。每当弟兄姊妹问及有关中国的事情,我总提心吊胆,把门窗统统关好,恐怕被人听见。一天,我出席一个妇女聚会,参加人数接近一千。我一进入会场,真以为到了疯人院。多年来,我从未看见有人穿戴那么多色彩的服饰。但是,有问题的恐怕是我而不是她们。晚上,我也不能好好安睡。一安静下来,内心就责备自己说:你怎么可以在最困难的时侯离开中国?你怎能忍心在最最危险的时候撇下羊群,掉头而去?每逢想起张婆、银姐、凤珍、贾伯……,想起许多叫我 “教士阿姨”的小脸,眼泪就簌簌地流个不停。在家里,我不敢多哭,怕妈妈更操心。所以我常常往离家不远的小林中去,在耶稣跟前哭个痛快。

过了几天,我渐渐明白,哭是没有用的。再这样下去,不单身体不能刚强起来,对我所爱的中国弟兄姊妹也没有一点益处。而且,主耶稣也得不着祂当得的荣耀。我想起自己在中国的时候,借着挪威弟兄姊妹的祷告,我安然度过了多少危险、困难、逼迫和痛苦。今天,我不是同样能用这方法,帮助远在中国的基督徒吗?

我拭干眼泪,求主教导我怎样祷告。我画了一幅简单的地图,把我认识的地方填在上面,有洛南、商县、山阳、龙驹寨、商南、竹林关、西坪、荆紫关和淅川;也把我熟悉的姓名一个个记下来。每天,我学习把我所爱的中国人交托给主。祷告的时候,我好像回到陕西,进入了福音堂、县政府办公处、公安局;进入了每一位信徒的家,向他们问安、安慰他们、帮助他们。是的,“谁能使我们与基督的爱隔绝呢?难道是患难么?是困苦么?是逼迫么?是饥饿么?是赤身露体么?是危险么?是刀剑么?……然而靠着爱我们的主,在这一切的事上,已经得胜有余了。”(罗马书八35-37)。

回到挪威后,不单心灵非常软弱,身体、精神也很困乏。遵医之嘱,我到疗养院去休息六个月。每天,有许多弟兄姊妹来探望我。在松林中、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我躺在耶稣的怀抱里,细细咀嚼祂的恩言。为了快快恢复健康,我不怕会变成胖子,尽我所能多吃有营养的食物。短短六个礼拜,我精神抖擞地离开了疗养院。

一九五二年,我应挪威各教会之邀请,在聚会中见证主在中国所行的事。每趟证道完毕,许多中国弟兄姊妹的影子仍旧不断浮现眼前。虽然我清楚知道,传福音的门已经关闭,但我更清楚一件事:主并没有把祂赐给我的、爱中国人灵魂的心收回去。祂的美意如何?祂盼望我从新回到中国人当中,传扬祂的信实、见证祂的慈爱吗?祂愿意再一次呼召我,差我去传讲那十字架的救恩吗?我只能像先知以赛亚一样,俯伏着说:“主啊,我在这里,请差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