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二次访苏

我就这么一路述说我的回忆。古弟兄听得很起劲,偶尔也发些问题。末了,他很恳切地做了个祷吿,希望神带领我们这次能够再见到艾文豪。

「我们好不好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我想喝一杯咖啡,」 他说。

「我也这么想。」

正好前面路边一排小树林后头有块空地,还有个进口的地方。于是我们就进去了。起先也没注意到里头还停了一部车子,有几个人正在那儿野餐。

我们下来以后,就动手准备烧水。同时渐渐注意到那几个人经常地对着我们这边看,而且嘴里叽哩咕噜的不晓得在说甚么。接着,那个男的没好气地把剩下的半杯茶狠狠地往地上一泼,同时那两个女的开始把吃剩的面包、水菓、以及杯盘餐具等等往篮子里收。

我们对他们这种恶劣的态度正在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突然间听到外面路上一阵急利车,然后是重重两下关门的声音,接着进来了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双手叉腰,先站着很快地把我们这些人打量了一番,然后,一个往我们这边跑,一个往他们那边去。

「您好,」古瀚思笑容满面地准备施展他的俄文。

只是对方理都不理,甚么也没说。

「好吧,不理也罢。」他讨个没趣,回头继续弄他的咖啡去了。

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正在那儿拼命地祷吿。我们的车子,这警察可万万不能搜我们的车子。就当我们在默祷的时候,这警察突然间走开,跑到他们那边去了。

远处传来一阵龃龉,那几个人先是跟警察理论,继而作无可奈何状,开始把他们车里的东西逐样搬出来摆在地上。等到所有的东西统统淸出来以后,那两个警察马上开始查车。引擎、行李厢、车底……里里外外无所不查。这么搞了有二十分钟之久。我们待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棒着杯咖啡,也无心去喝。

又过了十分钟,眼看那两个警察还在那头忙,连瞧都不瞧我们一眼。看样子这也许并不关我们的事。如果可以走的话,倒不如试试看趁现在就走吧。于是,勉强喝了几口冷咖啡,就动手把东西往车里收。最后上车的时候,还故意使劲把车门关得又重又响,装出一付走得光明磊落的样子。一直到我们发动了引擎,车子慢慢地往外开的时候,那两个警察还是不闻不问,理也不理我们。

上路以后,古弟兄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那两个警察怀疑我们这批人是干走私的,约好了在路边交货还是甚么的。幸亏这趟是有惊无险;我在想,将来我们搬圣经的时候,可眞要当心一点才好。」

莫斯科那几条大马路可眞大,有些地方宽到可以并排走十辆车子。往来的车辆似乎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多。我们经过那家甘恩大百货公司,穿过红场,一路来到宿营的地方。这地方可不是我们自己找的,而是苏联政府预先给我们派定的。 到了以后,马上把帐幕给支起来,同时准备把车里头的圣经先搬出来备用。我低着头正忙的时候,忽然听到古弟兄这么说:「你先别紧张,有人在监视我们!」

我尽量保持镇静,头也不抬,顺手拉了一张地图把外头的两本圣经给盖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把四周打量了一眼,果然看到有那么一个穿绿色军便服的人站在不远的地方庄意我们。我临急换招,把咖啡壶搬了出来;两个人以煮咖啡为掩饰,静观其变。

这么一来,那个人终于走掉了。

「你看怎么样?」我说。

「这蛮讨厌的,」古弟兄说。「得快点想办法把这批圣经送走。」

那天是星期四。刚好莫斯科唯一的那间基督敎堂晚上有祷告会。于是我们把车锁上,暂且带了一本俄文圣经,离开营地往公共汽车站走。

参加祷告会的居然有一千两百人左右!聚会的方式跟我上次见到的差不多。只是这次没看到艾文豪。我们来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那批俄文圣经,希望能遇到合适的对象,从而找出条门路来。

散会后,外头大厅里挤满了人。我跟古弟兄两人分头出动,在人堆里挤来挤去,一面观形察色,一面默默地求神指示祂所要我们认识的那个人。根据以往的经验,像这种情形,虽然双方彼此素昧生平,但只要是神的安排,一旦认识以后 必然会一见如故,在事奉上同心配搭,胜似深交。

找呀找的,终于让我发现了一个人——瘦瘦的、秃头、四十五岁上下,靠着墙,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对了,就是他!我里头的感觉非常之强,准备立刻跑过去跟他打招呼,而差一点忘了要先跟古弟兄商量一下。照理,基督徒同工中如果 有人觉得自己在工作方面领受到某种特别的启示,他应该同时参照其他同工们的意见,以期获得印证。因此我决定等古弟兄来了再说。

过了一会儿,他来了。我还来不及说甚么,他已经先开口了:「告诉你,我看到一个人,觉得很有希望。咯,就在那儿。」当时那地方至少有好几百人,你猜怎么的?他所指的那个人竟然就是我心目中的同一个人!

满怀希望地,我们来到他的跟前。

「您好,」古弟兄用俄语向他打招呼:

「您好,」那个人答了一句,马上提高醒觉。

古弟兄接着向他自我介绍。只是说了半天,对方还是懵然不知所云。幸亏那个人后来总算抓到了「荷兰人……」甚么甚么的,这才哈哈大笑,吿诉我们说他自己是德国人,父母早先从德国移民到苏联,现在他在家里仍然说德文。

于是,我们改用德文,三个人就这么谈将起来。他说,他家在西伯利亚,离开莫斯科有三千多公里。他属于当地的一个小敎会,有一百五十位信徒,但是,就是没有一个人有圣经!整个敎会连一本圣经都没有!有一天,他在梦里得到一个启示,叫他代表敎会上莫斯科去,说是在那儿可以找到一本圣经。他说,他起先有点怀疑,因为谁都知道圣经在苏联稀罕得甚么似的,连莫斯科也不例外。

但是他终于还是来了。听他这么说了以后,我们简直有点不敢相信。现在轮到我们了。于是,由古弟兄开口向他报吿一个好消息,说:「你从东向西跑了三千多公里,为了要找一本圣经,而我们从西向东跑了三千多公里,就是为了要把圣经带给这儿的敎会,如今竟然又这么奇妙地在这儿碰面,你说这不是圣灵的带领是甚么。」说罢,把我们带来的那本俄文圣经拿出来交给他。

他捧着那本大圣经,端详了好一会儿,再看看我们,又看看圣经,里头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须臾间,那股洪流终于暴发了出来。连连的称谢,不断的握手拥抱,一直到我们发现旁边的人都在注意我们,我这才提高警惕,悄悄地吿诉他,我们还有多的圣经,如果他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再给他六本,请他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再到这个敎堂来会我们。

「不要钱的?」他顿然生疑。

「当然,」我们说。「这是整个敎会的事。我们岂不是在主里同为肢体吗?」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左右,我到车里拿圣经,由古弟兄在附近把风。还没拿完,就听到他在吹口哨,是我们荷兰的国歌。我心里明白——那位穿草绿色军便服的仁兄又来了。他一来,我又得去弄咖啡了。

「咖啡好啦!」我大声嚷。

古弟兄应声而来。

「那个人又来啦?」我给了他一杯冷咖啡。

「唔,跟昨天一样,鬼鬼祟祟的。我们还是快一点走吧。你这儿弄得怎么样了?」

「才拿了四本出来。」

「我看也够了。」

由于苏联政府禁止黑市买卖圣经,所以我们得格外小心,以免瓜田李下徒生枝节。

暗中把四本圣经用报纸包好,装进旅行用的手提袋里,随即步出营地,登上公共汽车。

到敎堂的时候,准十点。进到里面,在大门附近找个地方坐下。谁知等了半个钟头还不见他来,又怕待久了会引起人家注意,心里好生焦急。

又过了十五分钟,忽然听见身边有人在打招呼说:「弟兄,您好。」我抬头一看,竟然是那位艾文豪牧师。

「你在等人?」

「啊……是的。一位朋友,昨天晚上这儿聚会完了以后才认识的。」

他默然良久,「唔,你是说从西伯利亚来的那个人?我看你不必等他了。」

「你这是甚么意思?」 他环顾左右,把声音放低:「不瞒你说,我们这儿每次聚会的时候,总有些个秘密警察在场。昨晚你们跟那个人讲话的时候,他们已经注意到了。事后他们找他谈过,所以,他大槪是不会来的了。你们约他来是……或是有甚么东西要交给他?」

我以眼目征求古弟兄的意见,因为一时很难断定这个牧师究竟是否可靠。古弟兄作莫可如何状,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一下头。

「是的,我们这儿有四本圣经,想交给他,」我直截了当地据实以告。

「你交给我好了,」他说。「我会替你转交给他。」

我跟古弟兄再次交换了个眼色,可是,最后还是把那几本圣经给了他。这时候,我心里在想,事情旣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如就信他信到底,干脆吿诉他我们还有大批的圣经,看他怎么说,因为此外我们也实在没有别的路子。

于是我默默地求神施恩保守,鼓足了勇气,冲口而出,我说:「请问这儿有没有比较方便的地方?我们想跟你谈谈。」

「哦?」

「是关于圣经的,因为我们还有很多。」

「还有?!」他楞住了,「你声音小点,还有多少?」

「有一百多本。」

「你开玩笑!」

「眞的,全在我们车上。」

他想了一想,然后一言不发地带我们上了一条长走道;到了一个转角的地方,突然停下来,把手上的一落圣经放在地下。接着把手掌伸出来,掌心向下。

「你们看到没有?我的指甲。」 原来那些指甲长得纹理粗糙,凹凸不平,显然是由于根部受过重创所致。

「为了信仰的缘故我曾在监狱里待过。老实说,一次已经是太够了。你们的那些圣经我实在是爱莫能助。」

记得上次向各国靑年代表强调宗敎信仰在苏联非常自由的,岂不就是这个人?

我很同情他,我说:「你有你的困难,这我们非常了解。不过……也许你有认识的人,愿意冒一次险?」

他考虑了一下,说:「有倒是有。好吧,我替你们跟马可连络一下,让他租一辆车,今天下午准一点钟的时候在甘恩百货公司门口等你们。」

「但是要很小心,」他加了一句。

古弟兄指着地上的那一落圣经说:「那么这几本呢?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他笑了,但笑不掉眼神里的那股忧郁。「论钱嘛,」他说,「四本圣经値四百庐布,究竟是有限,即使给逮到的话,也不会关太久。最多四个月吧。但是,一百多本就不同了!一百本圣经在莫斯科至少値个一万庐布,在别地方还不止。想想看,这么大笔数目的黄色读物,要是……」

「黄色读物?」我跟古弟兄两个人不约而同嚷了出来,「这是甚么意思?」

「哦,我是说圣经在苏联实际上是禁书,你们这种情形要是给逮到的话,他们就拿你当『贩卖黄色读物』来办。」 说罢,匆匆掠起地下的几本圣经,如鸟惊弓,慌慌张张地离开我们,带着素橐橐的步声消失在空廊的那端。

当天下午一点钟,把车开到那家百货公司门口。没一会儿就看到附近停着的一辆车里出来了一个人,朝我们这边走。先从我们车旁边经过,看淸形势以后才又转回来,贴近车窗问一声:「安得烈弟兄?」

「你是马可?」我说。

「你们现在就开车跟我来,」他说,「我有个好主意。我们到红场去,就在附近路边把圣经移到我车里。在那种靠近闹市的地方,你愈是大模大样地来,人家倒反而不会怀疑你。怎么样?我这一招还不错吧?」

他这的确是绝招。尤其佩服他的胆量,要是我的话,可绝对不敢这么来。

于是,一路跟着他,来到了一条街,果然就在红场附近。

路的这边是一道高墙,另一边可全是窗口朝街的住宅,里头的人随时可以望出来。

下了车,我跟古弟兄说:「圣经我来搬,你负责替我们祷吿好了。」

于是,他一边祷告,我一边搬书,把大堆圣经往硬纸盒里放,往布袋里装。那头马可把后车门打开,我们就这么明目张瞻,来回跑了几趟,把事情办完。

「你们放心好了,我们会尽快把这些圣经分给各个有需要的敎会,地方再远也不会超过一个礼拜。」事毕,马可向我们匆匆握别,上他的车先走了。

这头我和古弟兄两个人相对作会心的微笑。大功终于吿成,如今剩下的只是那一盒乌克兰文圣经,问题简单得多。

后来回去的时候,我们经过乌克兰,亲自把圣经分送给各敎会。到最后剩下两本的时候,我们来到一个敎会,其中有位弟兄让我们看了一样好东西,是他家传的一本袖珍型乌克兰文圣经。只有一般圣经四分之一那么大,小巧轻便,可以随身携带。字很小,却是非常淸楚,间隔也很合适。我把玩良久,爱不忍释。心想,假如我们带进来的圣经都像这么小的话,那就太好了;不但每次在数量上可以多带个三四倍,而且也便于转运、利于收藏。旣然乌克兰文可以印成袖珍本,俄文当然也一样可以,还有其他东欧国家的文字……

我兴奋得迫不及待,连珠炮地向他发出一大串问题:这小圣经是在哪儿印的?谁出版的?从甚么地方买来的?……可是据他说,那上头找不到是甚么地方出版的。这圣经当初究竟是怎么来的,他也不知道。

他看我对这小圣经的兴趣那么浓厚,就建议说,旣然我们还有两部大的圣经,而且有一部本来就是准备要送给他们敎会的,何不就索性再多给他们一本,算是跟他交换那本小圣经。那敎会的牧师和其他的人听了也都同意。这对我说当然很好,将来可以拿这小圣经做样本,向各圣经公会打听排印的可能性。于是,我把它放进口袋里,带着一个理想离开了他们。后来经过三年的筹划,这理想终于得到了实现。

最后那个星期天,我们在一个浸信会做礼拜。是个乡下小地方,离开匈牙利不远。先是唱诗祷吿,跟平常一样;但是到了讲道的时候,那位牧师不知道怎么的,忽然从台上跑下来,向底下的人要了一本书,带上讲台去。原来他是向那个人借圣经!以前只听说过苏联有的牧师自己没有圣经,这回算是亲眼看到了。

会后,牧师请我们到他的办公室坐坐,还有其他敎会的几个长老也在。同时请了一个会说德文的敎友当传译。

一开头,他就给了我们一顿官腔。好在我们早就听说这是苏联牧师们惯用的安全措施,也就不以为怪。由于敎会里外耳目众多敌友难分,牧师遇见陌生人的时候多故作忠贞爱国状,以策安全。

「请问你是哪一个工业机构的负责人?」他问我。

「我们不是工商界的人,」我说。

「怎么会不是,」他说,「你们明明有一部汽车停在外头。只有资本家才坐得起私家汽车,劳动阶级只有走路的份儿!」

我连忙吿诉他,我安某人正是地道的工人阶级出身,父亲是个乡下铁匠,自己当年也曾经在工厂里挨过,而今甚且没有固定的收入,还比不上他这当驻堂牧师的。可是无论我怎么说,他总是不信。闹到后来,他总算换了话题,把我放过了。也许是为了礼貌上的关系吧?也可能是因为他认为装腔已经装够了,足以让人家对他的反资产阶级.思想深信不疑吧?

后来我们又谈到基督再来的问题,那是当时苏联最热门的一个神学问题。对话的气氛马上有了好转。我把我的荷兰文圣经拿出来做参考,用完了就摆在桌上。这么一来,我发现他对我们所讨论的那个题目忽然失去了兴趣。原来他的心跑到我那本圣经上去了。他把它拿起来,轻轻地打开边上的拉链,翻来翻去看了好一会儿,又再拉上拉链,把它放回桌上。但是放的时候,并不是随随便便地放,而是非常愼重其事地把书边齐对着桌沿放。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带着沧茫的声调,他说:「弟兄,你知道我是没有圣经的。」

我听了,不由得一阵心酸!身为众人的牧者,竟然会连圣经都没有。

可惜我们带进来的圣经全给光了。但是我猛然想到我们还有一本乌克兰文小圣经!将来见圣经公会的时候,有它做样固然好,没有的话,其实也没多大关系。

「你等一等,」我说完就往外跑。到车里把藏在座位底下的那本小圣经找出来。

「这儿有本圣经,你留着用吧。」我把它塞给他。

传译的用俄文说了一遍。可是那位牧师好像还是不懂。

「这是谁的?」他说。

「现在是你的了。我们送给你的。」

牧师长老们一再向我们道谢。从今以后那位牧师再也不必毎次讲道的时候向人家借圣经了。是的,他终于有了他自己的一本圣经。

我知道前面有个很大的工作在等着我。这次回去以后,一定要开始进行印圣经的事。希望早日能够把大量的圣经运进苏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