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暴风雨之夜

「安得烈!」妹妹洁芝穿过小桥飞跑过来,抱得我紧紧的。一面回头大喊:「玛芝!快去找爸爸!吿诉他安哥回来了!」才一会儿,门口的那块小花园就挤满了人。玛芝先跑过来亲了我,然后赶紧跑回去叫父亲。便雅悯哥也在,还有他的未婚妻。他们说,为了要让我能够参加他们的婚礼,所以一直在等着我回来以后才结婚。还有,洁芝的新婚丈夫阿里也在。小弟哥尼流跟我握手,像是有心事似的;看他一直在注意我的那根手杖,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担心我的伤势究竟如何。正当一阵拥抱亲热的时候,那边爸蹒跚地走了出来,他自己的腿也有点瘸。他的眼眶湿了。「安得烈!孩子,你回来了 !眞好!」爸的嗓子还是那么大。

初叙过后,玛芝对我说:「安得烈,甚么时候如果你想去探一下妈的墓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我说,我这就想去。墓地离家只有五百码远,可是我还是要借用爸的脚踏车,吊着半边腿,半骑半推着走。

「伤得很厉害嘛?」玛芝说。

「医生认为我将来走路很难恢复正常。」

坟头的新土还不怎么结实。泥里还有一只红颜色的花瓶, 插着鲜花。回家的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

那天晚上,我跟大家说我想出去散散步,虽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没人说要跟我一道去,大家心里明白我这是要干吗的。我又上了脚踏车,出去了。月色通明,我很容易就在公墓里找到了妈的那块地。我坐在地上,向她倾吐了最后的几句话。

「妈,我回来了。」像面对面似的,我说得很自然。「 妈,妳的那本圣经,我起先没去念它,但是我终于是看了。」 ……停了很久。「妈,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这条腿走不上一百码就会痛得不能动。至于打铁,我是不行的,这妳也知道。 医院里有个习艺所,可是我从那里能够学到些甚么呢?妈,我觉得我是个废人。过去几年在外头所做的,更让我的良心受责备。妈,妳说话吧。」

没有声音。唯有冷月漫过我身,照遍整个墓园,全是死的,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

半个钟头过后,我终于从回忆里走了出来,骑上铁马回家去。

洁芝在厨房桌子上做衣服。「安得烈,我们谈到你睡的地方。」她说着,没抬头。「你想你能不能上下那座梯子?」

我看了看房顶上的那个梯位。就开始试着一步步地往上爬,先上好腿,再收坏腿。一路痛得我额头直冒汗;我把脸背着家人,不让他们看到。终于到了高头,又看到了以前睡惯了的那张床,铺得干干净净的。我躺下,两眼直瞪着屋顶斜飞的天花板,很久很久。想到自己当初一片雄心,如今竟落到这般下场,我几乎泪下。我说几乎,但是对一个二十一岁的男人说来,这已经是够伤心的了。终于,我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支着手杖,到村里到处看看。大家对我,都很和气,但似乎又有点窘。他们看到我身上的军服,又看到我的脚,显得很不自在,说:「你受伤了。是不是在东印度羣岛,还是别的甚么地方?」不用说,举国上下都不大愿意提到对印度尼西亚的那场仗。我想,人吃了败仗,总是不喜欢多说的。事实摆在那里,印度尼西亚马上就要独立了,所以倒不如趁势说,我们本来就是准备要让印度尼西亚独立的,好让自己下得了台。而这些撤回来的军人又弄得大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我径自跑去见卫家。为甚么,我自己也不懂。他们在家,请我进去坐坐、喝杯咖啡。我欣然答应了。我们围着厨房桌子坐下。卫先生问了我一些问题,苏加诺啦、共产党啦,终于他问了个关于我个人的问题:「安得烈,以前你说要到外头看看,不知道你可找到了你所要的没有?」

「没有,」我低头,直望地板。「唔,那末我们还得继续祷吿下去。」

「为我?为我的前途?」我顿觉一阵无名火起,气得脖子通红。「嘿,我现在老到得多了,只要机会一上门,还怕我不会马上拐出去显一番身手?」

话刚出口,又觉得自己太冒失了。我为甚么要这样对人家说话?吿辞的时候,我深感冒犯了一位朋友,心里很难过。

还有一个人我很想看的,就是克依斯。我去的时候,他正在楼上自己房间里埋头苦读。见面的时候,大家都有点局促。后来我看见他桌子上堆满了书,就顺手拿起一本来,发现那竟然是部神学方面的书。

「这是怎么的啦?」我问他。

克依斯把书接过去,说:「我已经决定了将来要做甚么。」

「那太好了。你要干哪一行?」我虽然心里已经有数,可是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我已经决定去做传道的工作。范得福牧师正在帮我准备。」

我听了浑身不自在,尽快找个理由向他吿辞。

多恩的那家荣民医院规模很大,治疗、病房、宿舍、习艺所,应有尽有。还有一样最出色的,要算是它里头的那种单调乏味,无聊透顶的生活。健身操、习艺所,没有一样是我喜欢的。我最讨厌那种所谓的职业治疗。就说用泥巴做花瓶吧。把一团又软又黏的泥巴放在一个轮盘的正中央,然后一边转一边用手揑出个形儿来。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老是找不准中心,怎么也摸不着窍门。气得我好几次把泥巴往墙上摔。

第一次周末外出,就去高克安镇找蒂丽。在车上的时候,我一直在希望她不会还像以前那么漂亮。终于,我一拐拐的进了她父亲的铺子,见到了她。她的眸子显得比前更黑,她的皮肤依然是举世无双。我们握了手。她的父亲也在那里,可是我们的握手还是超了时。

「安得烈,欢迎你回来。」她父亲从柜抬后面绕了出来,一面把手上的鱼鳞往围裙上擦。他跟我热烈地握了手。「印度尼西亚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谈了一阵,然后我尽快作了个结束,带着蒂丽往外跑。我们坐在码头边的一个大铁墩上谈了一个下午。我吿诉她我回来以后的情形,谈到洁芝的丈夫,便雅悯的婚期;还有习艺所的情形,讨厌的泥巴;我吿诉她,关于信敎的事我已经到了完全罢手的地步;虽然明知这样说是会叫她失望的。

她定睛远眺,海港的那方。「可是,」她说,轻轻地,「神是不会罢手的。」突然间,她笑了:「安得烈,我觉得你就像你说的那团泥一样。神在你身上有祂的计划,祂相把你放在转盘的中心,可是你就一直地在往外溜。」

她转过来,看着我,好黑好亮的眼睛。「谁知道,也许祂有意思要把你做成一样好东西。」

我正在把香烟头往铁墩上一阵猛捺,低下头来,装做心不在焉的样子。「甚么好东西?」我问。

她瞟了下满地的烟头,全是我扔的。「也许是烟灰缸吧,她说,有点冷冷的。「安得烈,你一天要抽多少烟?」

我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已经到了一天三包的地步。

「看你直在咳的,这样再抽下去会把身体搞坏的。」

「妳倒很会替我着想嘛。」我并没有存心要这么说的。为甚么我老是会把话说岔了?其实是因为我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孤单,没人能了解我,连她都不能体会我的心情。当腿痛得厉害的时候,你死命咬紧嘴唇,唯恐忍不住当众喊了出来。 她可知道这种味道?在公共汽车上碰到一个女人站起来让位给你,你的感觉如何?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天我说的尽是违心之言,而眞心话偏又没说。

从此有两个月没人跟我谈起宗敎的问题。

后来有一天,是一九四九年九月的一个上午,外面风很大。早操过后,大家坐在床上,有看信的,有写信的。忽然护士进来,说有客人来。我听了,也没放在心上,照样低着头做我的事。可是,过了一会儿,房里十几二十来个小伙子们忽然轻轻地响起广一阵口哨。我抬起头来,但见门口站着一位迷人的金发女郎。她显得有点小好意思,又有点高兴的样子。

「还不错嘛,」邻床的皮尔轻轻地评了一句。

「我不想耽搁人家的时间,」她说,「特意来请各位参加我们今天晚上的福音聚会。会后我们还准备点宵夜招待各位……」

「甚么宵夜?」有人在喊。

「……我们有专车接送,七点钟离开此地。我希望各位都能来。」说完就走。这边小伙子们一阵狂热鼓掌,一面穷嚷:「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到了晚上七点钟,人家早已排队等在人厅。个个穿得毕挺,头发梳得光亮的。皮尔跟我排在顶前而。我们两个人非常开心。一来,今大晚上可以暂时离开医院,到外头舒畅舒畅。二来,我们带有自备宵夜,是皮尔早先溜到镇里带回来的。人家上了车。还在路上的时候,我跟他就已经把那瓶宵夜给报销了一半。聚会在户外的一个大帐幕里举行。我们坐在最后头,继续努力,把剩下的半瓶也解决了。于是乎,怪态开始出现。我们自己这一班人看在眼里,觉得很滑稽。可是,主办奋兴布道会的那些人也看到了,他们的反应可不同。终于,有一位仁兄上了讲台。此君长相甚为滑祷,脸部缺乏肌肉,配上一双深坑眼:这种人我一看了就觉得不顺眼。但见他做起报吿来,说是听众里有两个人正受困于恶势力,不能自拔云云。然后,闭起眼睛来,开始长祷,言词迫切,充满感情,为我们不灭的灵魂祷吿。我们拼命忍住笑,直忍得喉咙活受罪。可是,后来当他说到:「我们那两位深受邪灵影响的朋友」那一句的时候,其声调即虔且诚,如吟如诵,我们实在忍不住了。两个人放开喉咙,大喊大笑,闹个痛快。那个人看看实在没法再祷告下去了,就吩咐诗班唱诗。他选了一首诗歌,叫做「容我的百姓去」。(译者注:见出埃及记耶和华藉摩西吩咐法老的话。)没多久,全体听众都跟着唱起来。「容我的百姓去……」。一而再,再而三,这句话充满广整个会场。

散会后,我随着原班人马列队上车,回医院去。可是,那阵歌声却依然在我脑子里萦回。「容他们去……容我去……」

那么简短的一首歌,我唱都没唱过,只是多听了几遍而已,竟会成了我的祷告?神竟然会垂听?这说起来未免太过了一点吧?

可是,奇怪的很,就在第二天上手工艺课的时候,我觉得跟往常有点不同,虽说当时我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而且平时最怕这门课,可是这次玩起来却真个丝毫不差,有板有眼的。只见我坐定后,不一团灰粘土往轮盘上一丢,顺手把它推向中心,一面用脚徐踩踏板,一面手指捏捏,说也奇怪,居然让我捏出个花瓶来。

有点不相信。再来一团试试看。又是得心应手,做来毫不费功夫。

后来还有更奇的。那天下午休息时间,我在那儿阅翻杂志,突然间,我会伸手到床边茶几上拿我的那本圣经。我回国后,就一直没去念它。只是摆在那儿,当作对母亲的一种纪念而已。可是,那天下午我忽然间会去翻它,而且更奇妙的是,我竟然看得懂。以往不明白的地方,如今豁然贯通,一丝一缕配搭得天衣无缝。我这样一路看下去,差一点把下午茶给忘了,还得让人家叫了我两次。

我继续猛啃圣经。过了一个星期,院方通知我以后凡是遇到长周末可以回家住宿。在家的时候,我照样猛读,躺在阁楼床上,看个不停。妹妹洁芝每次把热汤端上来,让我喝, 顺便看看我可好,然后悄悄地下楼去。

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再来,就是上敎会了。最近几年来,我这个人是从来不上敎堂的。现在居然破了例,不但去,而且去得很勤。星期天上午不用说,连星期天晚上还有星期三晚上的聚会都参加了。无怪乎会引起全村人的注目。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我正式退伍。领了一笔退役金。先买了一部崭新的流线型脚踏车。虽然我还是毎走一步腿就痛,但是骑上了自行车就比较好多了。我光用好的那条腿踩,另一条腿只是顺势跟着动。有了车以后,我甚至连附近乡镇敎堂的聚会都跑去参加。星期一参加阿克玛镇救世军的聚会。星期二则铁马长征阿姆斯特丹,参加那边一家浸信会的聚会。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反正是天天晚上都有聚会。毎次听的时候,总是把台上讲的小心笔记下来,第二天早上就打开圣经对照一番。

「安得烈!」玛芝给我端来一杯茶,小心翼翼地上了扶梯。「跟你说一句老实话好不好?」

「当然可以,玛芝。」我从床上坐了起来。

「其实也没甚么。就是大家看你一个人尽躱在这里读圣经,加上天天晚上跑敎会,难免替你担心,总觉得这有点不正常。你到底这是怎么的啦?安得烈。」

我笑了,说:「连我自己也搞不淸!」

「安得烈,我们实在为你担心,爸也是。他说——」她停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该怎么说的好。「他说这是战后神经失常症。」这话说完,人也就赶紧下去了。

我把她的话想了一下。难道我眞会变成个宗敎狂的人?听说有种人神经兮兮的,不管三七二十一 ,见到人就把经句搬出来。我是不是也会变成那副样子?

不管怎么样,我里头的那股怪劲可眞够强。我还是照样地骑着车上敎堂,从这家跑到那家;照样地査经、听道了领受。这中间皮尔来过一封信,约我跟他聚一次,效当年雄风,痛飮一番。我没给他回信。其实,信是写了,可是忘了寄。 过广几个礼拜才发现,原来让我给夹在那本戴德生传的后面。

这开始,我常跑去找克依斯,还有宓可儿小姐,就是我以前的那位小学老师,还有卫家夫妇,至于蒂丽那里,当然更不在话下。每个礼拜都要骑车上高克安镇找她去,把听过的道、读过的经说给她听,大家互相研讨。天气很冷,码头上已经待不住了;我们就索性留在鱼铺里,管他客人来来去去的,我们照样聊我们的。

她看到我这种情形,起先非常高兴;可是后来日子久了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都过去了,我还是照样地跑敎会,一家轮-家的,起劲得很,她这倒有点担心起来了。「安得烈,慢慢地来吧,别一下子热心过度,反而不好。看点别的什么书吧。间中也不妨去看场电影吧。」

我才不管呢。我这像航海探险似的,兴头大极,别的事我一槪没兴趣。不过,蒂丽倒常问起我找到了工作没有。说眞的,工作这个问题倒是蛮现实的。我对她和我的将来虽然一直怀着绮思,可是我明知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这件事我拫本连提都不能提。于是,我开始积极地找工作。

不过,在没找到工作之前,倒先来了一段小插曲,大大地改变了我的一生,其影响,比一年前穿过我肌骨的那颗子弹更不知打了多少。是—九五0年的严冬一个暴风雪的夜。我躺在床上。大风夹着雪雨扫过平地——只有荷兰的一月中旬才会有。我把被往上拉,紧紧顶住下巴。风中我听到很多声音。有修女蓓楚丽丝的声音;「猴子死也不肯放手……」有大帐幕底下的歌声:「容我的百姓去……」

啊,我抓住了甚么呢?我又让甚么给缠住呢?是甚么拦阻,使我得不到自由?

全家都睡了。只有我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眼睛在漆黑中直瞪着天花板。似乎风中有声音说,聪明点吧。突然间,是那么静静地,我放手了。我把我的全人交托给神。我向祂祷吿,虽然不算是个大有信心的祷吿。我只是说:「主,如果祢肯指示我一条道路的话,我愿意跟随祢,阿门。」就是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