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君尊的手法

在伦敦下了火车。手里拿着一张纸,上头有我自己写的环球福音会总会的地址。

火车站外面,高高的、红颜色的公共汽车,夹着黑都都的出租车程,往来穿梭;在我看来是走错了边——靠左走。那边有个警察,于是过去向他问路。他看了我纸头上的那个地址,点点头,伸出手臂开始讲解方向,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了有好几分钟。我对着他,整个人给弄迷糊了——一句都听不懂。只好尴尴尬尬地把地址拿过来,说声「Dank ou」 (译注:谢谢你。应读Thank you),朝着他最先指出去的那个方向走去。

接着又试了好几个警察,还是一样,不懂。最后弄得我毫无办法,只好忍痛破钞,叫了一部停在衔边的出租车。把地址给了司机,闭起眼睛,任他一路靠左,疾驶而去。终于车停住了,他指了一下我的那张纸头,再朝一幢油漆斑剥的大房子指指。

提着箱子,拾级而上,按过门铃;开门的是个女人。我尽我所能,向她表明身份和来意。她只是望着我,茫茫然的。我知道,我这说了半天,她是连个边都摸不着。她打手势叫我进去,然后指了下厅里的一张长櫈子,走掉了。过了一会 儿,她带了一位男士出来。这人会一点荷语。我再次表明身份和来意。

「啊,是的。可是,三天前我们给你打了一封电报,你没收到?因为目前我们这里还没有空额。」

「那封电报我收到了。」

「可是,你还是来了?」

我看到他脸上的微笑,心褢宽慰了不少。

「我知道迟早准会有名额的,」我说。「所以就先来了再说。就近等总比较方便一点。」

那个人又笑了,叫我等一下,他进去。出来的时候,给我带来一个好消息,正是我所期望的。他说,如果我愿意在总会帮点忙的话,可以暂时在这里住下。

于是开始了我一生中很少有过那么艰苦的两个月。

他们让我把环球福音总会的房子重新油漆一番。这个工倒不难。梯子爬惯了之后,我愈做愈起劲。甚至在女王伊丽莎白加冕那天,大家都放假,就只有我情愿照常工作。他们一直在底下喊我下去看电视上的特别报导,可是我就宁愿待在上头,俯视脚下的街道和那四周屋顶上飘扬的国旗,还可以欣赏编队飞行掠空而过的机羣。

那两个月之所以苦,是苦在学英文。我拼得太厉害,弄得常常会头痛。环球福音会的同工们一律守晨更,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读经祷吿。我对这马上感兴趣。早上鸟一叫我就起床穿衣,拿起两本书往外面花园跑。一本是英文圣经,还有一本是字典。方法是绝对没错,只是我学而致用得过份,闹出个张冠李戴,弄得我那阵子说英文的时候,满口的thee thou ,verily。(译注:旧译英文圣经所用古体英文中「你」 的受格,「你」的主格,「实实在在地」,不适用于现代日 常英语会话。)有一次进餐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人要我们给他递牛油。我就把话传下去,说:「Thus sayeth the neighbor of Andrew , that thou wouldst be pleased to pass the butter .」(译注:古体英文,直译:安得列的邻舍如此说,请你把牛油传一下。)

不过话得说问来,苦学如斯,进步总还是有的。到了英国六个礼拜以后,会长请我主领晚上的同工灵修会。讲了七分钟之后,我把肚子里的英文生字通通用光了,只好坐下。 过了两个礼拜,他们请我再领一次。这次,我的讲题是:「你的信救了你。」是耶稣在耶利哥路上对那个瞎子说的话。(译注:英文是,Thy faith hath saved thee)我也眞够儍,选了这么一个题目。因为荷兰人碰到英文里面那个th音,就如遇上瘟神一般。

「Dy fade had saved dee」,我宣布讲题。(译注:你的信救了你。他把所有th音发错,使d音。)然后花了十四分钟加以讲解,听得大家好笑。

短讲完了之后,大家过来围着我,兴高采烈地拍拍我的背,说:「安得烈,你进步了。我们现在差不多可以听得懂你说的甚么。而且你讲了十四分钟!比上次的七分钟好了两倍!」

「原来这位就是我们的荷兰朋友……我认为他讲得非常精彩。」

声音从后头过来。中年、秃头、胖胖的、红光满面、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我以前没见过。他的眼睛是瞇的,像是一直在想搞甚么恶作剧似的。眼睛虽瞇,却是有光采,马上把我吸住了。

「安得烈,我想你没会过威廉霍浦金先生,」会长替我介绍。我过去跟他握手,他的一双人手握住我的手,亲切之至。

「他看起来很健康,」霍浦金先生对他们说。「如果我们能替他办到工作许可证的话,我想别的不会成问题。」

会长看出我摸不出究竟,就向我解泽。原来有一位宫敎士要回来,住在总会,而且我那份油漆工作已经做完,所以我得搬出去。不过,假如霍浦金先生能替我请到工作许可证的话,我就可以在伦敦找一个工作,积点钱,准备将来念书用。后来他们告诉我,一遇到有这一类事情,他们总是找霍浦金先生去。

「安得烈,你去整埋一下东两,」霍浦金先生说。「先到我家住几天再说,一方面我们设法解决工作的问题。」

我只有一箱行李,两下子就收拾停当。趁我在收盥洗具的时候,一位同工吿诉了我一点霍浦金先生的情形。他是个包商,生意很好。只是他生活淸朴,因为他把收人的十分之九都捐给布逍机构。环球福音会只是其中之-。

不多一会儿工夫,我巳经站在前门跟大家说再见。

「这幢房子现在好看得多了,安得烈,」会长说着跟我握手。

「Dank ou.」(谢谢你。)

「试试看那个th音。」

「Thee-ank ee-ou」

人家都笑了。在笑声中,我和霍浦金先生下了台阶,走向他那辆自备货车。他家在泰晤士河边,几乎正是我所理想的:简仆、温暧、亲切。

霍浦金太太身体不好,大部份时问躺在床上。可是她对我照样欢迎:「你在我们家不用客气。要吃甚么、喝甚么,尽管自己拿好了。还有,我们家经常有客人,你住后会知道的。」她转向她丈夫,她的眸子里有和他一样的光辉。「万一你晚上回来,发现有流浪汉之类的人睡在你床上,个要觉得奇怪。这种事情以前有过。我们会把毯子和枕头放在客厅褢,你自己可以在壁炉边打个地铺。」

才过不了几天,我就发现她说的都是眞的。那个时候,我每次出去办工作证总是等了半天而又没有结果。那一天又是这样,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发现他们夫妇俩坐在客厅褢。

「安得烈,你不必上你的房间去了。有个醉汉在你的床上。 给你留了茶点我们已经吃过了,」霍浦金太太说。

我靠着壁炉坐,边吃边听她讲。原来霍浦金先生在自己公司附设了一个小小的布道所。那天那个人跑了进去,主要是为了躱雨。霍浦金先生就把他带叫来。「等他醒的时候,我们会给他吃的,还有穿的。至于这些东西会从哪儿来的,我不知道。到时候神会预备的。」

后来,神眞的预备。我住在他们家那阵子,就亲眼看到过不知道多少次神在这一类事情上奇妙的供应。凡是他们收留过的人,就从来没有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有钱。霍浦金先生开营造厂赚来的钱,除了最起码的家用以外,一槪奉献给神。所以,他经常暂时收留的那些人——诸如我自己、以及讨饭的、流荡的、醉酒的,都得另外从神那褢得供应。神毎次都有祂的办法。有时候是邻居端来一碗菜,说:「多煮—点,让你们尝尝。」或者是,突然收到别人还来的一笔旧债。再不就是,一个曾经受过惠的人跑回来,看看他能帮上个甚么忙。他们夫妇说:「好呀,刚好今天有个老人住在我们楼上,他没有鞋穿。你能不能替他弄到一双?我们可以把他的尺寸量给你。」

我本来只打算在他们家住一两天,等我拿到工作证找到工作以后,立刻就搬。想不到我们一次再次的,跑了不知道多少次劳工部,就始终申请不到那张工作许可证。

亏得他们一开始就有意思要留我住下。原因是这样的:我刚刚到他们家的头一天早上,霍浦金先生一早上班去了,他太太身体不舒服,没下来,剩下我一个人。于是我找了一支拖把,把厨房的地板给拖干净了。接着拖洗澡间,看到一堆脏衣服,顺手给洗了。下午衣服干了后,我又给熨了。最后,趁霍浦金先生还没回来之前,把晚饭煮好。像这一类事情,我是以前在家褢做惯了的。我们家褢无论男女部会家务。可是,想不到我这一做,让他们夫妇知道了,竟然看成是天大了不起的一件事。可能是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荷兰人的这种踏实作风,也可能是因为在日常生活上很少会有人来照顾他们。总之,他们觉得我很能干,当下就要我在他们家暂住下去。

于是我就留下来了。在他们家掌大厨,兼任洗碗打杂。他们夫妇也就成了我在英国的谊父母。没多久,我也就随着大伙儿称他俩做霍叔、霍妈妈。霍妈妈有很多地方像我自己的母亲。就如,在病痛中从不诉苦;对需要帮助的人从不享以闭门羹。

至于霍叔,这个人很妙。不修边幅,没有半点架子。有时候他开车带我到周围各个工地视察,身为自己公司的老板, 却是穿得一副垮相,连我看了都替他不好意思。央他至少也该打条领带,那件大衣破破烂烂,也该买一件象样一点的。 可是,霍叔听了只是笑哈哈的,说:「何必呢?反正这些人都不认识我。」

平常到附近地方去也是一样。有时候在门口看到他准备上敎堂,脚上一双工地穿的靴子,胡子总有两天没刮。我正待要开口,他已经先瞪了我一眼,说:「安得烈,你又来了!这附近的人我都认识,反正大家不是外人,有甚么关系?」

霍叔的那间布道所也特别。门是一天到晚开着的。偶尔进去个游民,只是为了要借个地方打瞌睡,或者是外面天气太冷,跑进来取取暖。这个布道所也有一定的聚会时间。可是通常到时候里面多是空空的。霍叔也小管有人没人,照样开他的会。记得有一次我听他对着一排排的空位子讲了一整篇道。

「你们错过了这一次聚会,」他对着空位子上那些该来而没来的人说。「可是以后我们会在街上碰面的。到时候我会认得出你的。好了,现在且听神的话语是怎么说的……」

等他讲完了道,我实在忍不住了:「你这种做法未免太玄了。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出来讲道的话,我才不要这样做呢。」

霍叔只是笑哈哈的:「你等着瞧吧。一会儿我们回家的时候,会在路上碰到本来该坐在那个位子上的那个人的。到时候他们的心会是已经预备好的。安得烈,我们受了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可是我们不能让神也受同样的限制。」

可不是吗,后来就在我们走路冋家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个兜生意的神女。霍叔马上把刚才那篇信息里的结论搬出来,讲给她听,就好像她已经在先前的那个聚会里听了开头的四十分钟,心里很受感动似的。结果那天晚上我又得在客厅里打地铺。第二天早上,我们这位一心为主的包商和他的太太又看到了一个人归入基督。

终于有一天收到了格拉斯高来的一封信。等了很久的学额终于有。他们要我秋季入学。

霍叔、我、还有一个流浪汉,绕着霍妈妈的床,兴髙彩烈地表演正步走。突然间,大家黯然,才记得我这是来说再见的。一九五三年九月我离开伦敦。

这一次我找地方可不像上次那么麻烦了。提着箱子,沿着山坡上到亞伯王子道拾号。是一幢高高的两层楼,在拐角上。四周围上一道矮矮的石墙,顶上间隔地嵌着断了的铁条,一看就知道是以前的铁栏扞在大战的时候给砍去炼钢。进口头上一道木拱,标着几个字:「信靠神。」我知道这就是此地两年制教育制的主要目的:让学生尽可能地对信心这两个字有认识。从书本里头,从别人那里,从自己的经历中,学习信心的功课0

怀着兴奋的心情进了校门。踏上白色的鹅卵石径,一路来到门口。叩过门,出来的是克依斯。异地重逢知己,且是个地道的荷兰同胞,相见之下好不开心!频频拍肩数回合之后,他一把抓住我的行李,带我上楼。到了我的房间,给我介绍了我的三个同房。又带我看了防火梯在什么地方。宿舍和教室办公室是通的,男生一幢,女生一幢,总共有四十五位年轻人。 「男生和女生是不准来往的,」克依斯说。。「我们平常没事是不准找她们讲话的。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见得到她们。」

会间校长的时候,克依斯一直在座陪着我。校长史都华.丁南先生。他对我说:「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要让学生信靠神,相信祂必成就祂在圣经里给我们的应许。因为将来毕业差派的时候,已经有差会工作的地方我们不予考虑,只着重新地区的垦荒工作,所以学生在外多是单枪匹马的,心里不能怕,对神在圣经里说的话也不容有丝亳怀疑,否则的话,神的工作就要受亏损。因此,在学校里的时候,我们要求学生在仰望神这个功课上有实际的操练和体验,而不是仅仅给他们灌输一套理论一些观念而已。我希望你的看法跟我们一 样。」

「是的,校长,完全一样。」

「至于费用方面,当然,你知道我们是不收学费的。因为我们所有的敎职员都是不受薪的。全年的食宿加上杂费只收九十磅,相当于两百五十多块美金。我们之所以能够维持这么低的一个开销,是因为所有厨务、淸洁等等一槪由学生自己动手。照规定,这笔钱是要先缴的。不过你曾经表示过你目前有困难。」

「是的,校长。」

「旣然是这样,我们可以让你分期付款。毎一学期开学的时候付三十镑。可是一定得按期付淸,这对你自己、对校方,都有好处。」

「是的,校长,我完全同意。」

当时我心里的确是同意那种按期付款不得拖欠的办法。因为这正好可以当做我学习信靠神的第一课,在物质生活上仰望祂的供应。我从荷阑带了来的三十镑刚够缴头一个学期的费用。往后,我就眞的要看看神的办法了。

可是,就在学期开始的头几个星期里,我老是听到同一类的事情,弄得心里一直地不舒服。就是,在用饭的时候,常听同学们说起钱少不好办事。他们说,有时为了某一个需要祷吿了一整夜,结果神只给了一半,或者是只给了四分之 三。又如,学生们经常去一家老人院领会,碰到那里需要十条毛毯,结果学生们向神求到的钱也许只够买六条。圣经说,我们是神自己葡萄园褢的工人。我心里想,难道我们这位葡萄园的主给工钱是这么给法吗?

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出去散步,走得很远。同学们曾经好几次在言谈中提醒我不要跑到派楚利克去。派楚利克是个贫民区,就在我们学校附近山脚。他们说那里是莠民的大本营,酒鬼、吸毒的、小偷、扒手,甚至连杀人犯都有。走在,地区的街上相当的不安全。可是,那天晚上那个地方一直在向我招手,好像是有甚么话要对我说似的。

一片灰色,一片脏,是派楚利克的街道在我的四周。风在铺石的路面上游荡,刮得垃圾到处飞扬。九月的空气已经让人感到寒意。才过了不到五六个街口,就已经先后遇上两个伸手要钱的乞丐。我尽口袋里所有的统统给了他们,眼看他们拿了钱就往附近的酒吧跑,大犬方方地,明着来。这些在格拉斯高市贫民区街上讨钱的乞丐,我知道他们的收入比山上那些正在受训的未来宣敎士们还要好。

我不懂为甚么我最近老把钱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是我贪财?不会的。我们家一向很穷,可是我从来就不在乎这个。那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上坡往回走的时候,我突然间明白了。

其实这完全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一个关系的问题。以前在巧克力糖厂工作的时候,我信得过老板,知道他会按时候发足新水给我。我想,旣然连普通一家工厂的工人在收入上都有保障,更何况身为神的一个工人。

进校门的时候,又看到了头顶的那几个字,一一信靠神。

对了,关键就在这儿。我所需要的并不是稳定的收入,而是一个稳定的关系。

整个学校都在睡,静悄悄的。只有脚下的石径被我踩得格格作响。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情在我里面高涨。蹑手蹑脚上了楼梯,进了自己的卧房,靠窗口坐下,格拉斯高市就在眼底。我旣准备奉献一生,事奉一位君,那末我对祂得先有认识才行。祂是个甚么样子?我信得过祂吗?怎么个信法?就像信奉一套死的法规、呆的定律?还是打心里信祂是一位又眞又活的牧者、一位率战的统帅?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因为,如果祂只不过是个挂名的君王的话,那我就宁愿打道回府,继续在那家巧克力糖厂干下去。虽然我还会是一个基督徒,可是我会觉得基督敎不过是一套尽善尽美的道理,我们理应奉行,却是无须大发热心。

反过来说,如果我发现我所信的神的确是一位又眞又活的神,与我们有交通、关心我们、爱我们、带领我们,那么情形可就不同了。像这样的一位君王,在任何战况下,我都会跟随祂的。

我心里有一种感觉,知道我会从钱这个问题开始对神有更深的认识。就在那个有月亮的九月的夜里,我就着窗口跪下,与祂立了一个约。我说:「主啊,我需要知道,在各种现实的问题上祢能不能让我信靠得过祢。我感谢祢以前让我赚够头一个学期的费用。现在我求祢供给我以后的费用。假如将来缴费的时候我没法如期付款,即或是只迟了一天,也都表示我应该回去,继续我以前的那种工作。」

是个幼稚的祷吿,旣冲动又不讲理。因为当时我在灵里还是一个小孩子。可是,后来神居然还是答应了我的祷吿。只不过是先藉了些事情,稍稍地考验了一下我的信心。

第一学过得很快。上午在敎室里上课,诸如,系统神学、讲道术、比较宗敎、语言等等,相当于一般神学院里的课程。下午是各种实用技能:砌砖、铅工、木工、急救、热带卫生,以及汽车修理。中间有好几个星期,我们大伙儿不分男女一齐到伦敦的福特汽车厂,学习汽车装配。此外,我们还得学会用棕树叶盖小房子,用泥巴做水罐。

厨房、洗衣服、照顾花园,这些工作一律由大家轮流担任,每个人都要做。有个德国女同学,本来是个医生;我每次看她洗垃圾桶就像是在布置手术室准备开刀似的。

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过得很快。转眼我们就要出发,开始第一次的旅行布道;这也是操练的一部份。「到时候你会觉得这很有意思的,安得烈,」校长跟我说。「这是一种信心 的操练。办法很简单,毎一队有几个学生, 每个学生只准携款一英镑,由学校先给。在苏格兰各地旅行布道期间,一切旅费、吃住、宣传费、会场租金、茶点费等等全部由你们自己负责。」

「一英镑要办这么多事?」

「还有呢,四个礼拜过后,你们回来的时候,还得把那一英镑还给学校呢!」

我笑了。「看样子我们一路得不停地在那儿传奉献袋才行。」

「不,我们不准你们在聚会的时候收奉献!绝对不行!聚会的时候,你们不能提到钱。任何需用都不能靠你们自己动脑筋去解决。要不然,这次操练就算是失败了。」

我那队一共有五个人,都是男同学。过后我回想一下那四个礼拜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如果要我细细说来,可也不简单。就好像是每次我们要甚么就有甚么似的。有时候是我们当中一个人收到一封家信,里面附了一点钱。有时候是我们早几天或早几个礼拜去过的一家教会寄来一张支票。像这一类的奉献,他们信上的话多数很有意思。有人会这样写:「我知道你们不需要钱,总觉得神在催促我叫我非得把这一点点奉献放在信封里寄给你们不可。」

也常常有人奉献实物。到过苏格兰高原上一个小地方,那里有人送了我们六百个鹅蛋。于是,我们开始吃蛋:早餐吃蛋、午餐吃蛋,晚上比较丰富,是个全餐,主菜加上头尾两道小点,统统是蛋。吃得我们后来有好几个礼拜一看到鹅就觉得不好意思。。

但是,不管人家给的是钱还是实物,我们绝对坚持两个原则:第一、绝不开口向人家要。第二、收到奉献后尽可能在二十四小时内把其中的十分之一送出去,当作我们的什一奉献。

另外一对在什一奉献上没我们这么严格。虽然他们也抽出了十分之一,但是没马上给出去,说是,「先留着,以防万一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救急。」当然,他们常有紧急的时候!可是我们也有,而且毎天都有。结果,一个月下来,他们在苏格兰各地欠了一大堆债——旅馆钱、场地租金、买东西……而我们这一队回来的时候,还多出了将近十镑。我们给钱给得快,而神给得更快。结果,我们还有多余的钱奉献作环球福音会海外工作的开销。

不过,我们也的确有过几次惊险镜头。有一次是个周末,我们在爱丁堡有聚会。头一天的聚会到了一大批靑年人。我们正在心里盘算有甚么办法让他们明天再来。忽然间我们队里的一位弟兄,也没和其他的人先商量好,就站了起来说:「明儿晚上聚会之前,我们想请各位来参加一个茶会。下午四点钟开始。想知道一下有多少人能来?」

有几十个人举手。茶会是开定了。这可把我们其余这几个人吓坏了。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茶叶、没有蛋糕、没有面包、没有牛油,只有五只茶杯,最要命的是没有钞票。这次租场地把钱统统用光,现在可眞要看神怎么照顾了。

起先,看起来好像祂要借着那些年靑人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会后他们有好几位跑来,说要帮忙。有一位愿意负责牛奶;另一位出半磅茶叶;还有一个出白糖;并且还有一个女孩子说她要负责杯盘。这么一来,这个茶会似乎有了着落。只是还差了一样——蛋糕。在苏格兰人看来,没有蛋糕的茶会,简直就不算是茶会。

于是,晚祷的时候,我们把这件事摆在神的面前:「主啊!我们现在进退两难,弄得非有一块大蛋糕不可,请祢帮帮忙好不好?」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人在会场打地舗。临睡前大家在那儿猜着好玩,猜神究竟会怎么替我们预备蛋糕,所有可能的办法我们几乎都想过了。

天亮了。半期望着天遣一位蛋糕使者,登门造访;没有。邮差来了,忙着把两封信拆开,希望里头有钱;没有。附近敎会的一位姊妹过来,想看看能帮些甚么忙。「蛋糕,」个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只是摇摇头,对她说:「这一切神会预备的。」说得很有把握。

讲好下午四照钟开始茶会。三点钟的时候,桌子已经摆好了,只是还没有蛋糕。三点半了,开始烧水,三点四十五分了。

就在这个时侯,门铃响了。

人伙儿一窝蜂涌出去。大门口站着个邮差,手褢捧着一盒东西。

「嗨,各位小老弟。给你们送来一盒东两,像是吃的。」说着,他把盒子交给我们其中一个。「本来送包裹的时间已经过了,但是我怕是吃的,容易坏,所以提早给送来了,免得留在局褢多过一夜。」

我们向他谢又谢。他走了以后,邪位弟兄郑重地把那盒东西交给我:「是你的,安得烈。是伦敦—位威廉霍浦金太太寄来的。」

我接过来,慢慢地把它打开。先拆绳子,再去掉外面一层牛皮纸。里头是个白纸盒。到了这个时候,我心里已经有数,反倒不忙,慢条斯理地把盖子掀开。可不是吗,一只大蛋糕!完完整整的一只巧克力蛋糕,旣新鲜又夺目!看得我们五个人个个瞪大眼睛。

回到学校的时侯,看到一封信,是卫家寄来的。里头有一张支票,刚够我第二学期的学杂费!

第二学期好像比第一学期过得更快。有好多东西可以让你学让你想。学期还没完,就已经收到第三学期的钱。真没想到,是荣民医院里几位朋友寄来的。就像这样子,第二年也过了。

我从来不把我的需告诉别人,可是每次到时候就是会有人寄钱来,而且数目总是不多不少,刚好够我缴费。那些说明我的人彼此都不认识,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同时寄钱来,时间上总是错开的。

我不断地体验到神的信实,甚至发现祂也有幽默感。

那次跟祂讲好的是学校方面的膳食宿费杂费,可是没有说到冼衣粉、牙膏、刀片等等。

有一天早上我发现我的洗衣粉用光了。我的钱放在抽屉里面。打开一看,只剩下了六个辨士,买洗衣粉要八个辨士。

「神啊,祢知道衣服是要冼的。还差两个辨士,请祢想想办法好不好?」于是,袋着六个辨士,先上了街再说。到了买东西的地方,果然一眼就让我看到了一张广吿:「浪花牌洗衣粉大减价!七五折优待!欲购从速!」进去买了一盒。 心情轻松愉快,吹着口哨,上山去也。一盒洗衣粉相当的多。省一点的话,够我用到毕业的。

可是,就在当天晚上我洗衬衫的时候,让一位同学看到了。「喂!安得烈借用一点洗衣粉好不好?我的用光了。」

当然,我让他用了。甚么也没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在倒浪花,我那宝贵的浪花。他这一借准是没还的,我知道。

后来他毎「借」一次,我就得把自己的用量紧缩一次。后来轮到牙膏了,一支牙膏用光了。挤呀扭的,最后把管子撕开,用括的。没有了,硬是没有了。记得在甚么地方看到过,说是可以用盐巴当牙膏。一试之下,果然不虚;只不过是日子久了以后,两片嘴唇显得有点往里瘪而已。

再就是刀片。幸亏我没有把用过的丢掉,因为后来终于又被我用上了。先施以妙手回春之术,每天先在自己的胳臂上来回地磨它个十分钟。(因为我没有磨刀的设备。)胡子的问题总算是解决了,不过代价可不轻。

这一向,我意会到神看顾我有祂自己的一套办法。也许是祂想要借着这些经验让我知道当我缺乏某一样东西的时候并不一定就是说我非得要有那一样东西不可。用牙膏刷牙,味道固然胜过盐巴;新刀片刮起来固然比旧的省事;可是,要是没有的话,也照样可以过得去。我深信如果一旦遇到急需的时侯,神一定会供应的。

后来,果然有一次。

我在英国的签证快到期了。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三十一号到期,不申延期的话,就得走。把表格证件挂号寄到伦敦,邮费要以先令,也就是十二辨士。偏逢我当时周身一文不名,眼看着十二月一天天地过去了。可是我就不信神会任我为了付不起一个先令而被迫辍学。

于是乎,局势开始转紧,进人了另一个阶段。神的下步是什么?我拭目以待。对了,我现在知道这叫什么。我叫它做君尊的手法。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神要是给钱的话,祂会给得利利落落,大大方方的,绝不会用上什么不伦不类的办法。

为了那封挂号信,我还差一点走岔路,先后有三次之多。那一年我是学生会的主席,同时负责保管买福音单张的专款。那一天我瞟了一下日历——十二月二十八号;偶然又看到了那一笔专款,有好几个英镑。先借用一先令,小数目。该没有问题吧。

谁说的?我马上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十二月二十九,只剩下两天了。以往盐巴刷牙以及胳臂上磨刀的滋味,我几乎都忘了,因为一先令这一幕实在是太紧张太刺激。那天上午,我心里想,说不定我会在地上捡到那十二个铜板。

我真的穿上了大衣往外跑。低着头,眼不离地,沿着马路边一路找下去。我这是在做什么?君尊的手法该不会沦到这种地步吧!我挺直身子,当着闹市,哈哈大笑。回去的时候,我走得挺胸抬头,可是没钱还是没钱,问题丝毫没有解决。

最后一个回合最精彩。已经十二月三十号了,寄伦敦的信至少要一天,三十号不寄就太晚了。

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一位同学在楼下喊我,说是有人找我。连忙冲下楼,满以为送财天使驾到也。岂止相见之下,我的心当堂冷了大半截。来人非但没有钱给我,反而是来问我要钱的。是个青年人,名叫利查,我几个月前在派楚利克贫民区认识的。他偶尔需要钞票的时候,就来我们学校走走。

我无精打采地往外走。他站在那条铺白石的小路上,双手插袋、两眼低垂。「安得烈你手头方不方便?我实在饿得厉害。」

我听了哈哈笑,把自己的情形告诉了他。我说我连买洗衣粉、添新刀片这些都有问题。正说的时候,忽然看到了脚边鹅卵石间有一样甚么东西在闪呀闪的。那太阳反光的角度,刚好是可以让我看得到,而他看不见。是一枚银币!我一看那东西的大小颜色,就知道是个先令。当下本能地一脚踏过去,把它遮住。然后,一面聊天一面弯身下去,连石子带钱一把抓上来,动作轻松自然,不露痕迹。然后,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石头一粒粒地往地上抛。最后只剩下了那一个先令藏在我的手心。但是,就在我把钱放进口袋的时候,我里头的争战开始了:这一个先令关系着我的整个学业,我可不能给他。好人也不是这么做的,我给了他,他也是拿去喝酒,过阵酒瘾而巳。

我在那儿想理由,想了一大堆。理由虽然充份,可是心里头总是觉得不对劲。耶稣明明地吿诉我们,不可以论断别人,我怎么能够论断他。而且,神给我钱也不会是这样给法的!我旣是基督的使者,又怎能自己霸住这点钱,眼看着另外一个人在饿肚皮。我伸手从口袋里把那一枚银币取出来。

我说:「咯,利査,我只有这么一点。对你有没有用?」

他的眼睛发亮了。「好极了,老兄。」拿过钱就往山下跑。

我心情轻松,知道自己做的没错。转身住回走,还没到门口,后面老远地邮差来了。

有我的一封信。当然啰,这还用说?一看信封上顾丽芝的字,就知道是厂里祷吿会他们寄来的,里头准有钱。果然不错。足足有一镑半,也就是三十先令。这下子,我可以寄我的挂号信,买它一大盒洗衣粉,享受享受自己喜欢的那种牙膏,再添一些新刀片——吉利牌,还要是超特级的。三十先令不但够,而且是绰绰有余。

两年终于下来了,一切平安顺利,王的手法确是小凡。

一九五五年春,我就快毕业了,心里急着要开始工作。克依斯早我一年毕业,去了韩国。信里说那边的需要大,工作机会多,校长让我考虑要不要到那边去。

有一天早上,我看到―本杂志。拿起来随便翻翻。这一翻,竟然翻出了我生命里崭新的一页。神在人身上安排的转折点常是来得静悄悄地,我这就是。

就在毕业的前一个礼拜,我跑到地下室取我的皮箱。看到一个旧纸盒上头摆着一本杂志。我自己从来没见过这种杂志,后来问其他的人,他们也说是没见过。这本东西到底是从那儿来的,我始终不知道。我拿起来随便翻翻,是本很漂亮的杂志,用的是光面纸,里面有五彩的插图。大部分是北平、华沙、普拉格,各地靑年群众列队游行的照片。看起来倒是个个精神抖擞、步伐整齐的。里头的字是用的英文。说是这些青年人属于世界各地九千六百万青年大团结的一部分。文字里看不到「共产党」这个字眼,只是间中提到「社会主义」甚么的。里头说的尽是些理想的世界、光明的前途这类的话。翻到末了,我看到一段广告,说是本年七月在华沙要举行一个靑年大会,欢迎任何人参加。

任何人?

我夹着那本杂志,提着箱子,回我的房间去。当天晚,我照着那上头华沙的地址,给他去了一封短信。根本就不晓得将来会有什么下文。我坦白地告诉他们,我是读神学的,毕业以后准备做基督教海外宣教的工作。我说我很想参加这次的青年大会,跟大家有点思想上的交流:我谈我的耶稣基督,他们可以谈社会主义。我问他们,在这种条件之下,是否欢迎我参加?信发出去以后,居然有回信,说是不胜欢迎。有一列专车从阿姆斯特丹开华沙。我是学生,还可以有折扣。信里附了一张入会证,说是希望在华沙见面。

这件事情除了霍叔以外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他回信上说:「安得烈,我想你应该去。随信附上五十英镑作为你的开销。」

从那个时候开始——正当我要离开苏格兰,回荷兰的时候——一幅图画慢慢地在成形。当初我在工厂工作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点钱索,只是并不具体;隐隐约约地浮沉于我的脑海,心里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时我们厂褢有个女工,是个十足的共产党;矮矮胖胖的个子,满头灰发,短短硬硬的像把刷子。她对甚么都有她的一套方法——下自我们的工钱(资本家的奴役制度),上至荷兰女王(欺压人民的统治者)。后来她发现我在厂里傅道,于是像按了钮似的马上向我集中火力:「神的观念是剥削阶级想出来的一种手段,」等等。闪为她这个人完全没有幽默细胞,所以虽然人家都在笑她,她还不知道。她在厂褢做了二十年,可是就从来没有一个人受她的影响,信了共产主义。

我没有笑她,只是觉得她很可怜。中午在餐厅里,看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常跑过去跟她做做伴。临走的那-天,我经过她的位子,跟她说再见。

「这下我走了,你总该高兴了吧!」我幽她一默,希望最低限度大家能散得嘻嘻哈哈的。

「你人走了,你说过的那些假话可带不走!」她可是当眞的。「甚么救恩,甚么盼望,梦话连篇,把这些人的心都迷住了……」

我叹了一口气,准备领敎她那一套:「人民的鸦片烟」理论。可是,出我意料之外,她的火药气退了。

「当然啰,她们会信你的,」她的语气转了。「她们没受过训练,没学过逻辑辩证。她们要怎样想就可以怎样想。」

「况且,」她的声音低到我几乎听不见,「如果能由得你自己做主的话,谁不愿意有个神呀甚么的。」

我很快地看了她一眼。眞是不可思意,我想我看到了甚么。我想我看到了她眼眶里有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