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三祷

回顾此行头尾七个多礼拜,跑了将近六千哩路,有过近百次的聚会,同时也替我将来的工作铺了一条路。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灵魂的得救。先后有好几百人归主。这些人在灵里是天国的新子民,但是肉身却仍然受困于无神主义的政权。他们现在的光景如何?所受的压力,所付的代价,究竟有多大?不得而知。总之,我放心不下。这是个晴朗的五月早晨。西欧的郊野随着车轮的转动不停地在往后飞逝。归途中,思潮起伏。也想到了将来供应圣经计划。那天晚上在贝尔格莱德立下志愿是一回事,而实际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细细地想一想,就不难体会到个中的困难。一九五七年那时候,所有的共产国家都不准私人携带任何书刊入境。宗教方面的书更加不在话下。所以,进口首先就是个问题。运进去以后又怎么分发才不会出毛病?哪一个共产国家最需要圣经?该从那一个国家先着手?一路上,这些问题尽在我脑子里打转。

说是回家去,其实,韦堤已经没有了我的家。所以也不急着要回去。一路上慢慢地开。常常停下来休息、对一对地图,或是找乡下人聊聊天。老实说,我非但是不急着要回去,而且的怕回去。怕回到自己的那个房间,孤孤零零地一个人,像以前一样。那个小房间原来是父亲住的,在工具室的楼上,他老人家过世之后,就由我住进去了。上下进出另有单独的门路,不会影响到别人,可以说是非常方便。可是这样一来, 就更显出我的孤单了。此外,不久以前曾经有过一个插曲,使得我认为我这一辈子恐怕会永远这么独身下去。

经过德国,途中休息的时候,拿出圣经,翻到最后一页,露出封底上我不久以前写的几行字。想起了在南斯拉夫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我那种孤单的感觉又来了。我说:「主啊,再过一年我就三十了,祢曾经为男人创造了一个配偶帮助他,只是我如今还没有找到我自己的那一位。主啊,今天晚上我要求祢一件事。我求祢赐给我一位妻子。」祷告完了,我把这件事情记在圣经后头:「求妻。一九五七年四月十二日于落沙矶。」并且在旁边留些空白,准备将来有答案的时候,可以写上去。过了五天,我灵修的时候,忽然心血来潮,认定以赛亚书五十四章一节就是神给我的答复。赶紧翻开圣经,在旧约里找到了这一节经文:「你这不怀孕不生养的要歌唱。你这未曾经过产难的要发声歌唱,扬声欢呼,因为孤单的比有丈夫的儿女更多。这是耶和华说的。」我读了又读,把它当做是对我说的,是神的旨意。尽量想用喜乐的心情去接受。我说我虽然孤单,可是神会让我比肉身下做父亲的有更多的「儿女」——属灵的儿女。于是,我把圣经封底上那块空白塡上了。

可是,此刻我又熬不住了。半途小憇,喝杯咖啡;面对着这一片春光明媚、花开遍野的景色,我的情绪又来了。属灵的儿女固然好,但究竟不能代替肉身的儿女。我要的是会跳会蹦,会吵会闹,又眞又活的孩于们。我实在需要一位终生的伴侣,一位温柔体贴的太太,与我共同编织那幅完美的画,使我的生命有所归依,不再像无根的浮萍,东飘西荡。

这样吧,不如让我现在再问祂一次。这次不妨改用瞎指法,另找一节圣经,作为祂旨意的眞凭实据。老实说,我以前听到人家用这种办法,总是觉得非常可笑。可是,现在想想,说不定也有它的道理。常言岂不是说诚则灵吗?于是,我闭起眼睛,将圣经随便那么一翻开,指头任意往上一落;结果你淸怎么的?说也没人相信。让我指到的那节圣经不是别的,正是以赛亚书五十四章一节:「……孤单的比有丈夫的儿女更多。这是耶和华说的。」

这怎么办?怎么会这样的?会不会是因为我最近常看这一段圣经,把这部分的书页翻松了,以至于趁势碰上的机会比较多?唉,不要找理由了。还是认了吧。我说:「主啊,你说的也够明白了。虽然不是我所愿望的,也只好听你的了。」于是,我那本圣经的封底上又多了一次记录。问的同一样事情,答的也是同一节圣经。

休息够了。把咖啡壶、煤油炉收拾停当,继续赶路。行行复行行,终于会到韦堤,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小房间,回到了那种被关禁闭似的感觉。

当天晚上,全家聚在客厅里听我讲南斯拉夫的情形。讲到深夜,大家该休息了。不得已,只好回到自己的那个房间去。唉,怎么会这么潮湿。离开不到两个月,床单跟桌面就都长了霉。墙纸是最近才糊的,也已经开始掉了。其实,荷兰的低地一向都这么潮湿,我以前不是住得好好的吗?怎么忽然间会觉得受不了?此后一连六个礼拜,我又讲又写,加上祷告,忙着为我下一步的计划作准备工作。拜访过卫家。再次为那部立下汗马功劳的福士小轿车向他们致谢。又替那家杂志写了几篇稿子。还是迪古拉夫先生,以及那个祷告会,我也拜访了。总之,我相当忙。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想心事。

可是到了七月,我实在不行了。有一天早晨,我坐在床沿。我说:「主啊,这件事我非得再向你求一次不可。不错,你应许把属灵的儿女赐给孤单的人。但是,你也说过你要让孤单的人有家嘛。」像是要提醒祂似的,我忙着打开诗篇六十八篇,找到了那节圣经。「这儿说::『上帝叫孤独的有家』若是说住的地方,这个房间给我已经够了。虽是潮湿了一点,光线也比较差,但是这些都无所谓,我还是感谢祢的。问题是,这究竟还不是一个家呀。亲爱的神,我要的是一个有妻子有儿女的家。主啊,保罗三次求祢除去他身上的那拫刺。祢没有答应他。我为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已经求了你两次。现在我想再求祢一次。如果这第三次祢再拒绝我的话,那我以后就永远不再提这件事了。」说罢,打开圣经,在封底上写上最后一次:「第三次求妻。一九五七年七月七日于韦堤。」我说:「主啊,别人也许有独身的恩赐,我可没有。所以求祢千万不要让我独身。」

事过后,头两个月毫无动静。一直到了九月,有一天晨更的时候,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张秀脸。金色的长发,爽朗的笑容,还有那一双变色钻似的眸子。

可侣。

范可侣。

这突如其来的一现,好比天外飞来,与我原先的思路完全无关。当下心中不由一动。难道这是神的启示?是祂听了我的祷告,给我一个意想不到的答复?

但是,这怎么会呢?我跟她过去虽是同工,也只不过是普通朋友。当时她年纪靑靑的还不到二十。我一直把她当小孩看,从来没想到别的。

不过,那巳经是好几年前了。我离办厂上英国以后,接着她也辞了职去念护土。算一算到现在已经四年了。照理她应该已经毕业了。说不定已经结了婚。要不然,目前在追她的人一定不少。

事不宜迟。立即采取行动。不消一句钟,我已经来到阿克玛镇。目的地是以前她父母亲住的地方。过去,我们常在周末靑年聚会散会以后到他们家坐坐。她母亲每次总会给我们预备些茶点。印象中,她父亲老是嘴里叼着个大烟斗,吞云吐雾,怡然自得。

一边开车一边在想,到了以后应该怎么办?开门的若是她母亲,我该不该说:「伯母,妳能不能把可侣的地址吿诉我?」万一是可侣自己出来开门又如何?能不能说:「嗨,可侣。妳结了婚没有?如果还没有的话,请问妳肯不肯嫁给我?」

还没想出个结果,车子已经来到那幢房子门口。一看情形,我说不必费心了。里头根本就没人住。前后左右关得紧紧的。百叶窗也全都放下了。外面院子里一片荒芜,杂草丛生。这怎无办?到厂里打听打听吧。心头怀着个疙瘩,也只好先去了再说。

找到了凌格先生。问他可知道范老夫妇的去向。他说不晓得。那么可侣呢?他说,他只知道她进了哈林市的圣伊丽莎白医院做护士,说不定现在还在那儿。至于结了婚没有,他倒没听说。像是猜透了我的心事似的,他的脸上闪烁着会意的神色。「我说,小安呀,谁要能娶到她的话,可眞是有福气啰!」 @

哈林这地方突然间显得特别可爱。对了,我相起来了。我在哈林还有很多要紧的事要办。那儿不是有几家基督敎书局我一直想去看看吗?还有,当地的一些敎会曾经请我去领会,也不应该置之不理呀!还有……

到了哈林。在附近一个加油站打了个电话到圣伊丽莎白医院。护校询问处的小姐说:「是有这个人。她是我们毕业班的学生。她……」我在电话里松了一口气,把她的话给打断了。「她今年不住医院宿舍,已经搬到外面去了。」

她把地址吿诉了我。还吿诉我说:那地方是全市最上等的住宅区。那憧房子是一位老太太的私人住宅。她很有钱。为了要得个护理上的照应,她把最顶那一层免费让给可侣住。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地方。是幢古堡式的房子。举目望去,但见高处屋檐下有一排窗子,还有一道门通到外头的一个平台,紧接着的是一座小小的塔楼。

把车停好。也不急着出去。先做上几场白日梦再说。她是古堡深宫里的一个皇后。我呢?当然是个身披盔甲英姿焕发的骑士啦。换一幕,当她是朱丽叶吧。只要她在平台上一出现……

……可是,她始终没有出现。天已经黑了。她的房间却没有亮灯。算了,别再胡思乱想了。还是快点直截了当地跑去按门铃吧。开门的是个女佣人。她说,范小姐确是住在此地,不过,她目前暂时回阿克玛,住在自己家里。

「阿克玛?」我急了。「可是他们那头的房子根本就没人住!我是先去过以后才来的……」

我情急声扬,竟然惊动了里头的一位白发老婆婆。她出来问明究竟,然后向我作了一番解释。原来可侣的父亲最近病重,需要她在家照顾。而他们自己的那幢房子因为要上下楼梯很不方便,所以就临时另租了一处公寓暂住。她把地址给 了我。事情总算有了头绪。

急着要回阿克玛去。只因还有几个聚会巳经跟人家约好,只好再待几天。那几天可眞难捱,简直是度日如年。

说起她的父亲,亏得我从前去他家的时候,毎次都找他聊上几句,所以彼此间也并不太陌生。如今他病了,我去看他,岂不是名正言顺?

于是,有一天晚上,我终于来到他们公寓的门口。

开门的正是可侣。她那金黄的发色在背光中愈发显得灿烂。

「听说妳父亲病了,我特意来看看他。」我有点心虚。

明明是托故而来的嘛。怕不连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她还是带我去了。她父亲确是病得不轻,不过,见到有人来看他,倒也很高兴。我们谈了大约有一个钟头。我吿诉他我在铁幕后的经历以及将来工作的计划。其间,可侣端着盘子,多次进出,送这样收那个的,勤于照料。她穿着白色的护士制服,比我梦寐中的她更显得圣洁高贵。

从此以后,我每两个礼拜就去他们那儿一次。除了探病以外,当然就是可侣了。我们常站在门口聊天,把声音放得很低,免得干扰病人。在那种情形之下,两个礼拜去一次也差不多了。去多了恐怕会让人家受不了。

在家的时候,常常幻想向她求婚。但是,我知道我本身的条件实在太差,恐怕不会有甚么希望。不信的话,你且听我怎么对她说:「请妳嫁给我吧。虽然有几件事情我得先向妳说明白。那就是:将来我大多数时间不会在家。而且也没有地址可以让妳写信。我那头寄过来恐怕也不容易。这种宣敎工作带有高度保密性质,我去过的地方以及接触过的人物,妳一槪不能对外透露。万一那一次我一去不回,说不定妳一辈子都无法知道究竟是出了甚么事。至于收入,更是没有一定,有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住的地方呢?工具室楼上的那个,小房间是也。」你想,像可侣这么一位又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听了以后会答应吗?

十月二十号收到匈牙利领事馆的一封信。原来,我去年秋天向他们请过签证,现在准下来了。

忽然间,我想到了一个求婚的办法。我准备立刻向她开口,但是我不要她很快就答复我,而是等到我从甸牙利回来以后再吿诉我。如果她眞有意考虑的话,正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先体会一点将来那种生活的滋味,然后再做决定。就这么办吧,我对自己说,好歹这一关总是要闯的了。

于是,拿定主意,怀着紧张期望的心情跳上汽车,飞也以地往她家开。

敲了半天门,她才出来。一看她的神色,我已经淸到了八成。「是妳的父亲……?」

她点点头,断断续续地说:「已经半个钟头了。医生还在这儿。」

于是,我满腔的热情只好暂且捺下,原封不动的带回家去了。此后,除了在参加葬礼的时候见过面以外,一连有三个礼拜没看到她。我在这段时间里到处收购匈牙利文圣经;因为各地存货不多,得来颇费一番功夫。再加上一批匈牙利文的福音单张,又是几乎满满的一车。

终于,有那么一个晚上,是个很美,有月亮的晚上,我约了她出来兜风。车于沿着堤顶的一条大路先兜了一阵,然后顺着右边的一条小路溜下去,在一条小河的边上停了下来。正是淸流映月,波光人影,好一个良辰美景。时机到了,可不是吗?

甚么都好,就是我的口才太差了。我说:「可侣,我要妳嫁给我。请妳先不要拒绝我。至少得先让我把话说明白了。我是说,将来的那种生活是很苦的,尤其是对妳来说。」于是,我把情形大略说了一遍。我说我下个月就要到匈牙利去, 希望她能够等我回来以后再答复我。我说:「我将来就是这样子,在外头的时间多。要是有谁肯跟我过这种日子,那才怪呢。不过,我倒眞希望妳肯!」我终于把话说完了。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正待要说甚么,我早已轻轻地伸手捣住了她的嘴。在她家门口分别的时候,她答应等我回来以后再吿诉我她的决定。

又上路了。以往每次离开荷閜的时候,心理上并没有甚么依依的感觉。可是,这次不同了。本来只想到这次短别正可以考验一下可侣对我的感情。那哓得刚刚开始我自己倒已经尝到了离别的滋味。一哩又一哩,路随着车轮的转动不停地向后伸展。让我时刻想到我正在离开她;一哩又一哩,愈离愈远。

过关的时候,心情也跟以往不同,里头特别紧张。是因为怕有了麻烦以后不能按时回去见她呢?还是因为以前在难民营里工作的时候常听人家说起甸牙利的情形,叫我对这个国家特别怀惧心?我也说不上来。

好在神再度使出障眼法,让我过了关。车子沿着多瑙河向东走。正如那首歌所形容的,多瑙河的确很美。只不过河水不是篮色的,而是深咖啡色的。中午的时候,觉得有点饿了。于是,出了公路,沿着一条小泥沙路来到河边一块空地上。下了车,把野餐用的东西搬出来。为了要取煤油炉,还得把几盒单张挪开。忙了好一阵以后,总算准备停当。

开了一罐靑豆红萝卜。正要热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剌耳的马逹声,由远而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艘巡逻艇,卷起巨浪向我疾驶而来。船头站着个兵,手里提着一支轻机鎗。快艇到了岸边不远,霍地来个大转弯,敛住来势,往岸边轻 轻地靠住了。我这才看到船上另外还有两个兵。船头的那个先跳了下来,后面又跟了一个。

「主啊,」我暗自祷吿。「求祢加给我胆量。」

头一个兵站定以后,把机鎗对住我。另外那个朝我车那头跑。我只顾搅我锅里的靑豆红萝卜,听到他在开我的车门。我开始向旁边的那个兵打招呼。用的是荷籣话!就是故意要让他们听不懂。

「同志,」我说,还在搅我的靑豆红萝卜。「您好。难得你们打这儿经过。」

他只是死盯住我,脸上毫无表情。

「对不起,」我又接下去。「我这儿正在准备吃的。」

听声音,我知道背后那个兵又在开另一扇车门。我又多拿了两个盘子出来,打个手势,说:「来一点怎么样?」他摇摇头,冷冷地,大有吾不欲受贿之槪。「区区靑豆红萝卜,看不上眼是吗?」我心里这么想。

再听声音,后面那个兵正在那儿东搬西摸的。那些个盒子待会儿他看到了会不问才怪。

「好吧。你不介意的话,我这就趁热吃了。」说罢,我把热好的东西往盘子里装。就在这个时候,问题来了。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应不应该低头谢饭?以前在难民营听人家说,自从匈牙利革命以后,政府对基督徒特别注意,因为当初有很多重要的革命份子是基督徒。

然而,我岂可轻易畏缩,失去了对这三个兵做见证的好机会?于是,我低下头来,闭目合掌,开声祷吿;大大方方地,一如往常。

奇怪得很,当我祷吿的时候,背后查行李的声音没有了。祷吿一完,就听到关车门的声音,接着一阵靴步橐橐由远而近。我拿起叉子,吃了一口豆子。发现那两个兵就站在我的旁边。不声不响地待了那么一下子,然后突然间一齐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岸边跑。看着他们上了船。快艇在马逹怒吼声中扬起了一堆白浪,飞驰而去。

布逹佩斯横跨多瑙河,实际上是两座古城布逹与佩斯的统称,一在河东、一在河西。比起我去过的那些外国城市,我认为布达佩斯最漂亮。只是当时匈牙利事变才过去没好久,城里依然疮痍满目:建筑物上弹痕累累。路边的树也遭了殃。 弯弯扭扭的电车轨还没修复。

先去找一位B敎授,是经人家介绍的。B敎授在当地一间很出名的大学里担任要职。见面以后,我问他愿不愿意尽可能做我的义务传译。「当然可以,弟兄,」他说。「在这件事上,我们是志同道合嘛。」当时我眞没想到,他这一答应以后,对个人所产生的后果会那么严重。为了这件事,他后来竟然丢了敎席。

B敎授看到我带来那么多的匈牙利文圣经,高兴极了。据他说,圣经在匈牙利几乎是已经买不到了。敎会倒还有不少是开的。如果我肯冒点险的话,倒不愁没有工作的机会。

「冒点险?」我说。

「这主要是因为去年的事变刚过去没好久,当局依然凡事戒备,处处提防。敎会的活动也不例外。连信徒们在敎会里聚个餐,他们都会起疑心,」他说。最苦的是牧师。布逹佩斯大部份的牧师都让政府给找上了麻烦。其中有三分之一坐过监。牧师每两个月就要换一次新执照,弄得他们经常提心吊胆。

B敎授带我去见他的一位朋友。是个改革宗的牧师。住在一幢公寓里。我们到的时候,主人小心地把门打开,先将走道上的情形看个淸楚,然后才让我们进去。到了里面,只见房间里到处摆满了灯罩。有的才糊了外面一层壳。有的上头画了一半街景图案,还没画好。也有的已经做好了。

原来,这位牧师的执照已经给吊销了。是甚么理由,当局没有说明。于是,他只好靠画灯罩在维持一家的生活。每天从淸早画到夜里,才仅仅够糊口。

后来我问B敎授,像他朋友那种情形多不多。

他说:「在那些不愿意走妥协路线的敎会里,这种情形相当多。可惜有很多敎会已经变了节。在政治立场上,以及基要的信仰上,都已经走上了『适应』政府的道路。所以实际上已经成为官方的工具。」

我请他有机会带我见识一下这种变节的敎会。他说,当天下午某某公立学校有个大集会,请了一位这样的牧师参加典礼。不如一起去看看他。

到时候,果然看到那位牧师在典礼台上。典礼还没有开始,他下来跟我们打招呼。

他指着操场上某一队学生说:「那里面大约有三分之一是我们敎会的。」毎个孩子都披着一条鲜红的领巾。据他说,这是好公民的表征。孩子们必须够得上某些条件才有资格戴这红领巾。其中有一项是:应以「正确的态度」对付父母的宗敎迷信。

「甚么迷信?」我问。

「哦,警如说,神跡啦、神创造天地万物啦、原罪、堕落,诸如此类的。」

「那么,耶稣的神性呢?」

「那更不用说了。」

「那你自己的看法怎么样?」

他两眼低垂,耸了下肩,说:「我又有甚么办法?」

听到操场上孩子们正在鼓掌鼓得起劲。跟我以前在波籣和捷克看到的情形一样。开始的时候,只是随意鼓掌。但是还不到半分钟,就汇成了一股集体、合一、而有节奏的声浪, 像打铁似的,愈拍愈大声,震得我几乎吃不消。我看那位牧师大槪也有同感。他双掌略向上提,几乎在发抖,像是恨不得想用手指塞住自己的耳朶似的。

典礼过后,那位牧师带我们去参观他的敎堂。起先,他尽在介绍一些新增的设备:暖气啦、窗饰啦、后院最近又扩充啦。讲到一半,他突然间问我一句:「安得烈弟兄,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当时也没法说甚么。像他这种情形,我没有亲身经歴过,实在很难说甚么。我大可以说:「坚强一点!」可是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没有那么简单。别的不说,单他那张执照就无时无刻不操在政府手里。万一给吊销了,全家的生活马上成问题。

然而,我把波兰、捷克、南斯拉夫各地信徒的情形吿诉了他。我说,他们的遭遇跟他差不多。这些信徒在逼迫苦难中仍然尽力传扬主耶稣的救恩。人接受了救恩以后,自然而然会明白圣经里其他方面的眞理。

B敎授吿诉我,很多取巧的办法,匈牙利的敎会也在用。其中最妙的是借着喜庆丧礼的机会向人传道。

有一天早上,他邀我去参加一个婚礼。

「你听着,到时候我想找个机会让你对大家说几句话。你要把握时机,简单地说过几句道喜的话以后,立刻来个借题发挥,使出雷霆万钧的解数,把神的救恩向在座的人说个明白。」

我报以微笑。

「我不是开玩笑。」B敎授说,「这些年来,大家都怕进敎堂。偶尔去一次,也只不过是为了参加婚礼或是丧礼的缘故。我们就趁着这种机会向他们传福音。上个礼拜就有个政府里头的人对我这么说,他说:『我看呀,你就巴不得你的朋友们多死几个,好让你多有几次说敎的机会。』」

我去了。依言而行,给了一篇信息。后来我吿诉B敎授我还有个办法,就是以前用过的那个「致意」的办法。他认为这的确是个好办法。马上拿起电话,到处连络。就在当天晚上,我们在市内一间大敎堂里举行了一个奋兴会。

第二天晚上,我们在另一个敎会又有一次聚会。从那以后,我们每天晚上都有聚会。毎次,我们总是等到聚会快结束的时候才宣布下一次聚会的地点。可是,到时候来的人还是非常多,甚至要排队进敎堂。为了避免太过引人注目,后来我们干脆连地点也不说了,只吿诉大家第二天晚上还有聚会。到了第二天,各人再以电话询问通报,把消息传开。

毎次聚会前,常看到台上的牧师们对着底下的人看个不停。

「他们在注意,看是否有秘密警察在场,」B敎授加以解泽。「那些人的脸,有很多我们都认得。事变以后,任何民间集会都可能惹出麻烦。」

没多久,我自己也染上了那种紧张的心埋,昼夜担心警察来找麻烦。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们来了。

我一看B敎授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们来了,」他轻轻地吿诉我。我心里有数,知道是谁来了。他打个手势,叫我跟他到后台去。两个便衣人员等在那儿。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最后给了我一张通知,让我第二天上午跟B敎授一道去总局问话。

他们走了以后, B敎授吿诉我说:「上一次也是这样。 结果有两个人给抓走,关了很久才放出来。」

散会以后,牧师们聚在一起商讨对策。B敎授提议大家到他家里一起为这件事情祷吿。他家很大,而且相当考究。一个敎授在东欧的社会里,身份特别高。难得他把神的工作看得比这些都重,将个人的得失置之度外。

这还是我头一次到他家。他介绍我认识他的儿子耶诺。是个年靑有为的律师;刚结婚不久;跟他父亲一样,为了神的工作大发热心。他一开始就给了我一个好印象。那天晚上,我们一共七个人在B敎授家里,围着客厅中间一张圆桌子,跪下祷吿。求神救我们脱离凶恶。我们迫切地祷吿了一个钟头。到了最后,大家灵里豁然贯通,知道神已经答应了我们的祷吿。起身的时候,我看了一下表,时间是十一点三十五分。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跟B敎授到了他们的总局。坐在那儿等的时候,B敎授低声吿诉我说,这儿经办人的脾气他已经摸得很淸楚。经办的那位组长态度最凶,对敎会非常不客气。副的那个就比他好得多。可惜这回预定要见我们的是那个组长。

那晓得这一等就是一个上午。要说是官僚作风,我们也并不是没见过,可是这回实在是等得太久了一点。一直到快十二点的时候,才来了一个职员,带我们到里头去。我们跟在他后头,沿着走道一路向前走。眼看已经过了组长室,他还不停。B敎授面有喜色,向我扬了下眉。终于,我们在副组长室门口停了下来。据那位职员说,原来组长昨天夜里突然生病,今天没上班,所以改由副组长向我们问话。

二十分钟后,我们离开副组长办公室,甚么事也没有。我当时很想去问那位职员,那个组长是昨天夜里甚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我相信,如果他眞知道的话,他一定会吿诉我们说是十一点三十五分。

由于政府干涉,布逹佩斯的聚会只好作罢。由B敎授另行替我在东部地区安排了十天的聚会。而且还替我找到了一位传译,跟我一道去。

去完东部回来,立刻找他们父子报吿经过情形。发现大白天他们两个人都在家里,而那天又不是周末。他们也没说为甚么。加上那种异乎寻常的气氛,让我觉得好像有甚么事情不对劲。

我准备第二天动身回荷兰去。他们坚持要请我早上过来吃了早饭再去。

第二天早上我到他们家。发觉昨天的那种气氛还在。餐后,耶诺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东西,对我说:「你冒了那么大的危险来到匈牙利传福音,我们眞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这儿有一件小小的东西,请你带回去,替我们送给你的女朋友。」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枚古色古香镶红宝石的金别针。他继续说:「我们会替你祷吿。希望她会答应你的求婚。」

回程中,在奥国路边宿营。半夜里被恶梦惊醒。梦到一队披着红领巾的警察在后头追我,一面追一面鼓掌。醒了以后,心里老是惦记着B敎授。第二天马上给他去了一封信。

回到荷兰,首先的目的地就是哈林。医院里的人吿诉我,可侣上的是小夜班。下班的时候,我在医院大门口等她。

「可侣,我回来了,」我说。「我爱妳。妳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总归是爱妳的。」

她的金发在街灯下亮着淸新的铜色。八个钟头下来,她看起来有点累了。「噢,小安,」她笑了,倦容一扫而光。「我也爱你。我心里想,反正你将来在外头的时候,我总免不了会替你担心,替你祷吿,整天挂着你的。所以,与其做你的朋友,倒不如干脆豁上了,做你的太太更好。」

过了几天,我们一起到哈林的一家珠宝店选购了两只戒指。然后回到她住的地方,把盒子打开,彼此将戒指戴在对方的左手无名指上。照荷籣的习惯,订婚的时候把戒指戴在左手上,到了结婚的时候,再把这只戒指调到右手上。

我说:「可侣,我们眞不晓得前面的那条路究竟是个甚么样子。」

「不论怎样,让我们一起向前走吧,」她说。

没想到这几句话日后竟成了我们经常的鼓励。

回到韦提,见到了B敎授的一封信。他再次向我致谢,说,我对匈牙利信徒的关心使那边的敎会深受激励。希望我有机会能够再去,并且希望将来有更多的人对这种工作有兴趣。

他接着说:「不过,有一件事我也不必瞒着你。只是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是因着你的缘故。这只是迟早的问题。我已经离开了那学校。是他们硬逼着我辞职的。你不要难过。很多人为主摆上的比我更多。

「你要持守你的善工。让我们各人向主尽忠。虽然此后我们不会再给你去信,但是我们会毎天为你祷吿。这封信是托一位朋友带出国的。这里的信检査得很厉害。

「感谢赞美主。让我们坚强起来。愿神继续带领你前面事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