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兜圈子

回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找我的太太;因为不知道当天她在哪一个难民营工作。后来终于让我找到了。看到她正在替一批五、六岁的孩子们检查头上有没有跳蚤。想不到才不见两三个礼拜,她就累成那付样子,让我看了大吃一惊。 她瘦了许多,皮肤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眼圏上带着疲倦的神色。

我再次怪自己不该带她来,更不该留下她一个人在营地,自己往东德跑。

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趁在西柏林的时候,再去一次南斯拉夫,给那边的敎会带一批圣经去。我尤其忘不了贝尔格莱德那间只有七个人有圣经的大敎会。拫据上次的经验,我知道由柏林申请比在荷兰申请容易。

话说回来。如今我太太累成这个样子,正需要换个环境 调剂一下;而南斯拉夫又是个风景绝隹的国家,如果她能跟我一道去的话,岂不是一举两得?于是,我再度向南斯拉夫领事馆申请人境签证。这次请的是两个人。结果很顺利,很快就办妥了。

起先,她跟上次一样,还是不肯去。觉得难民营里有很多事情需要她帮忙,她上南斯拉夫反而做不了甚么。可是,在我坚持之下,她终于答应了。一切准备就绪,我们终于上路了。这还是我跟她第一次两个人一道进入铁幕。

路上甚么都好,就是她的身体还是很弱。入境的时候,他们听说我们是新婚夫妇,还特别介绍些风景名胜给我们。关怀之余,甚至连行李都不查了。写到这儿,我想顺便提供点意见,给将来的同道们做参考:做这种工作,夫妇两个人一起跑比较安全,不像一个男的那么容易引起人家的怀疑。又见到了贾秘和尼可拉。他们高兴得眼泪几乎都流出来了。

一连六天,我在各敎会传信息,情形非常好,还是由尼可拉替我当传译。虽然上次他为了与我同工曾经受过警吿和罚款,但是这次他还是照样的来。我把最近在东德所领受到的异象摆出来,勉励信徒们努力向前完成铁幕后众敎会所负 的重大使命。会后我把带来的一些新圣经送给他们。大伙儿乐得甚么似的,还几乎不敢当眞。我们到处受欢迎。弟兄们热烈地拍我的肩膀。姊妹们拉住可侣,问长问短,亲热得很。

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到了第七天,当我在萨瓦卫豪附近朋友家里吃晚饭的时候,警察来了。因为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没想到他们会是来找我的。当时大家正在吃羊肉饭,只有可侣因为身体不舒服,在床上休息。听到外头有人叩门。 进来的是两个穿灰制服的警察。

「你跟我们走,」他们对着我说。

「走?上哪儿去?」

「你不要多问。现在马上就走。」

同桌的人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正当这个时候,可侣拖着带病的身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是你太太?」

「是的。」

「你们两个人一起来。」

原来我从前在南斯拉夫的底子全让他们给翻出来了。没办法,只好跟着他们去了。

几个经办人的态度还算好。只是他们要我们马上离开南斯拉夫。让我把护照上的签证交给他们盖章作废。

明知这章子盖上去以后,将来向别的国家申请签证,让人家看到了,一定会引起怀疑。可是,又有甚么办法?只好把护照给了他们。经过一番审核以后,他们在我的签证上重重地盖上了一个大红印子,正式向我们下逐客令。

也难为了可侣。身体已经不舒服,还要加上这么一个意外的打击。回德国的时候,她一路上对我说:「小安,这次可眞把我吓坏了。还说他们这算是客气的呢。」她身体愈来愈不舒服,常常想吐。一路上我常停车,让她到外头草地上舒畅舒畅。

我准备直接送她回荷兰休息,同时找医生。只预备在柏林停一下子,顺便带两个难民回荷兰去,是我们当初在荷兰的时候替他们申请的。

终于回到了柏林。看到两封信在等着我。是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领事馆寄来的。因为我过去申请南斯拉夫签证的时候,发现在柏林申请比在荷兰容易,所以趁在柏林的时候,多申请了几个别的共产国家。没想到现在居然得到了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的来信叫我去他们的领事馆办手续。

根据各方面的报导,逼迫敎会逼迫得最凶的就是这两个国家,加上苏联和阿尔巴尼亚。看样子神又在开路,使得我这工作的范围能够更深入一层。

但是,我得先送可侣回家休养。还有,我护照上的那个大印子也得先解决,否则人家问起来怎么办?

因此,我决定暂时不管签证的事,先回韦堤再说。到家以后,尽快让可侣躺下休息,然后给她请了一位医生。看病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外头楼底下等着,心里头好焦急。等了好久,医生才出来。

「你太太没有甚么毛病,」他说。「我巳经给了他药。吃了不会那么想吐。我叫她下个月再来看我。」

「她这究竟是甚么原因?」我急着问他。

「原因?」他这才晓得我眞的不知道。很客气地把手伸出来,说:「恭喜你。你快要做父亲了。」

「不过,」他又接下去,「我想要求你一件事。以后千万不要再拉着她在外头到处跑了。要尽量让她在家休息。」

「哦,还有,」他临走的时候又说了一句,「你们房间里的那些旧衣服,你找个时间把它淸走吧。别再让她学爬山了。」

我们十一月回来的。她应该是六月生。到了一月的时候,我看她的气色非常好,心里在想也许我可以再出去跑一趟。把可侣留在家里,请洁芝代我照顾一下。去两个国家,每个国家待上三、四个礼拜的话,六月前回到家绝对没有问题。 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我护照上的那一页。又不能把它撕下来,因为上头印着有页数的。故意报失,再申请一本新的?这岂是君尊的手法?!大君王的臣仆何须卑躬屈节,与世偃仰!

自己想不通,不如到海牙外交部护照科问一下吧。也许可以问出办法来。

我跟负贵审核的一位职员商量这个问题。他倒是很同情我的处境。「我很体会你的困难,」他说。「不过,像这种情形,我们也没有甚么办法。」

我说:「我是个传道人。我很想跟那边的敎会有点认识,彼此之间有点交流。」

他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以我们的立场说,实在没有甚么办法。当然,如果你在短期间内硬是往附近的国家多跑几次,进出的时候让他们在你的护照上盖章,护照盖满了以后,当然就得换新的啰不过,像这种话,我们以公家的立场,当然不能说。」

几个礼拜以后,我的问题解决了。我拿到了一本新护照。

可侣很不想我去。她每逢想起南斯拉夫那次麻烦,心中犹有余悸。后来我收到了向伦敦英国圣经公会订的一批保加利亚文和罗马尼亚文圣经。她帮我一起装车。「协议就是协议,我当然得覆行,」她说。「我毕竟已签字作宣敎士的太太的。」

临走那天,我们把车里剩下的空间塡满了旧衣服,由我经过奥国的时候,顺便带给那边的难民营。其余的旧衣服,我们遵照医生的嘱咐,统统从房间里搬了出来,堆在楼下那条公共小走道上,与大家「分享」。

我们彼此依依不舍。可侣柔声对我说:「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这两个国家可不是南斯拉夫!万一搞不好,他们把你关起来的话,我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你了。安得烈,我们等着你回来,你的孩子,还有我。」

我叫她尽可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地回来。虽是这么说,自己的心情却也非常沉重。终于,我上了车,发动了引擎。

「你钱带了没有?」她问我。我摸摸口袋,钱包确是带了。这次我带的钱特别多。不晓得为甚么,最近那家杂志社转来的读者奉献特别多。其实我一路上用不了多少钱。睡,我尽可能睡帐棚。吃,我可以自己做饭。但是,可侣好像预先知道我这回会用钱用得多似的,一定要我多带点去。

甚么都带齐了。我亲了她一下,又踏上了征途。

路过奥国,把旧衣服卸下,然后直放南斯拉夫。原来去保加利亚得经过南斯拉夫,因为这是最近的一条路。否则的话,得取道意大利,一直往南走,然后东渡希腊,再折向北,穿过希腊的马其顿,而后来到保加利亚。这样走法,当然是 远了,所以我决定取道南斯拉夫。虽然我最近刚给他们赶了出来,但是我知道南斯拉夫的牛歩公文是出了名的,也许我那头被驱遂出境,他们这头的领事馆还没有这么快接到通知;于是壮着胆子,再向他们的柏林领事馆申请签证。果然又让 我请到了。现在我只担心人境的时候可能会有麻烦。

终于到了边境。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可是,他们只稍微看了一下我的护照,跟我聊了几句,就让我过去了。前后不到二十分钟。

外旅名单从边境送到贝尔格莱德对档案总需要有几天的工夫。照我的估计,我在南斯拉夫大槪最多只可以逗留四天左右。于是,我先去见了贾秘一面,然后匆匆南行,而后向东,一心想在第五天的早晨离开南斯拉夫,进人保加科亚。可是, 我毎次来南斯拉夫总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这次也不例外。贾秘给的那些人名跟敎会多到够我忙上一个月的,而且沿途的工作非常顺利,没有遇到任何干涉;因此我决定冒个险,再多留它一天。

最后那个晚上,我在半夜的时候住进了一家旅馆。把护照交给柜枱以后,就上楼休息去了。那知道睡到快天亮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我把房门打开,看到外头站着两个便衣人员。

「你穿上衣服跟我们走,」说的是德夂。「不要带任何东西。」

他们站在那儿,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看着我穿上衣服,出了房门。天还没亮,旅馆大厅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女工人蹲在那儿擦地板。出了大门,没走多远就来到一座大石头房子。进到里面,踏上了一条大理石的走道。脚歩在空洞的回音中转进了一间办公室。

里面的那个人坐在办公室那头,手里拿着我的护照。

「你怎么又来了?你到底是干甚么来的?」

没等我答腔,他又凶巴巴地接下去了:「你这护照怎么又换了一本?看样子,你们荷兰政府倒顶会给你们这些人开方便之门嘛!」

说罢,伸手到抽屉里取出一样东两。我一看之下,心里连呼不妙。原来又是那个大红印子。他在我签证上狠狠地盖了三下,这才放心。

「我限你二十四小时内离境,」他说。「在这段时间内,我们不许你再跟任何人有接触。同时,我们会通知翠丝堤那边,让他们到时候等着你。」

翠丝堤!他这可是当眞的?这地方远在南斯拉夫的西北角,我这次就是从那头来的。好不容易来到现在这个地方,离开保加利亚只有五十哩路,难道他眞不让我过去?

「但是,我这回是准备去保加利亚的!你可以不可以让我往那头走?」

不!他说了要我往回走,就得往回走。绝不通融!

带着沉重的心情,我只好那么办了。先向北,离开南斯拉夫,然后从意大利和希腊那边兜过去。本来眼看就要到的地方,现在得多走上一千五百哩!

进了意大利以后,我的情绪越发低落。沿岸人烟稠密,乡鎭城市一个接一个的。路上甚么车都有。货车、脚踏车、马车、熙熙攘攘的,你想快都快不了。

三月三十一号是可侣的生日。我给了她一封贺电。这一来又让我想起她跟我之间是隔得那么远。我们结婚以后,这是她的第一个生日,而我却身在异国,离开我的目的地还有一大段路,离开她却是越来越远。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万一我在保加利亚又让他们找上了麻烦怎么办?还有两个多月她就要生了。会不会到时候我赶不回去?此外,钱可能还成问题。起先我还以为带得太多了。可是,照现在这情形看来,如果能仅仅够我来回的话,就巳经是算好的了。

再加上我的护照又背上了那个讨厌的大印子,时刻让我担心。

正当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我背痛的毛病又发作了。最近三、四年来,我脊骨上的一个关节常闹毛病;特别是遇到开长途车的时候。这次在意大利境内走了差不多一半路的时候,它又来了,而且痛得比以往都厉害。到了布尔狄西的时候; 我痛得走路得弯着腰,像个大驼背。因为匆匆忙忙赶路,也没时间去找医生。在那儿上了渡船,过了海就是希腊。

到了希腊以后,还不见好。继续开车,几天下来以后,痛得我大吼大叫的。刚捱过了意大利公路上的车水马龙,又碰上了希腊式的路面——大洞小洞,还有大块石头。而且我看不懂那些希腊文的路标;常常辛辛苦苦地跑了一大段路,才发现走错了,又得转回头。

总之,我的情绪坏透了。那种消沉的感觉像慢性毒药似的,不停地在侵蚀着我。里头似乎老是有那么个声音在说:「我说,安得烈呀,南斯拉夫那件事情,你还算是够运气的。碰到他们对你客气,只把你撵出去就算了。其实,他们很可 以把你关起来的。多久?五年?十年?等你到了保加利亚就知道了。他们那边常常抓人的。有时候一关进去就出不来了。甚至于音讯全无……」

一路上就这么想七想八的,紧张之至。那知道最后还有一个打击等着我。原来,当我到了一个名叫西尔瑞的地方,才知道我所要去的那个边防站只准外交官员进出。其余的人根本就没法从希腊这边过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兜上一大段 路,从土耳其那边进去。要多走好几天。

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再走下去。那天早上,我沿着一条石板道顚簸前进;远路茫茫,似乎充满着无限的艰辛。突然间,我看到前面路边竖着一块篮色的小牌子。上面有两行字。第一行是希腊文。下面还有一行是拉丁文,写着:腓立比。

腓立比?我连忙把车利住。难道这就是圣经里的腓立比?是保罗和西拉被下到监里,神用地震把监门打开的那个地方?

对了!这正是那个地方!我下了车。看到旁边有一片废墟,四周用金属网围住。里头残垣断柱:街道、神殿、房屋,遗迹依稀可辨。那边有一排房子,只剩下几道墙站在那儿。会不会其中有一间是吕底亚的房子?保罗曾经住过的。

四面都围上了;旁边有个进出口,也上了锁。正是荒郊无人,一片空寂。新建的腓立比在西北那头,离开此地有两哩路。

我站在那儿,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有保罗那穿越世纪的呼喊,震动着我的心弦:「信徒们!不要失去了你们的信心!」

保罗在此地受过捆锁。而我如今身心痛苦,无形中也是受了捆绑。保罗和西拉当初跟我一样,在逼迫福音的地方传福音,神当时旣然能大行神跡,把他们从捆锁中拯救了出来, 祂现在也一定会伸出大能的膀臂,除去我的捆绑。

刹那间,我里头那股低落的情绪没有了,就如当初保罗手上的锁链被断开了一般。沉重的心情一扫而光。我这才发觉自己站得笔直,挺胸昂首,了无病态。我身体心灵都蒙了医治,全人充满了无限的喜乐。

我连跑带跳冋到车上。发动引擎,向着前面的目标直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