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假教会

一九五八年六月二十七号,我和可侣在阿克玛结婚。参加婚礼的人包括我兄姐弟妹那边的人以及可侣的母亲、糖厂的凌格先生、顾丽芝、以及一些旧同事、环球福音会总会的一部份人、难民营里的一些同工、哈林市圣伊丽莎白医院的一大批护士;还有,霍叔也来了。他太太身体不好,所以没来。可惜很多远邦的朋友们没法子来:捷克的安通宁、南斯拉夫的贾秘和尼可拉、B敎授和耶诺……

我们本来有意思开车到法国度蜜月的。迪古拉夫先生还好心把他的活动房屋连拖车借给我们用。那知道婚礼才过我们就已经精疲力倦了。原因是,可侣刚考完大考,而我在难民营里的工作也是够紧张的。订婚以后,我大部份的时间都在忙难民工作。

上路不久,在阿克玛附近路过一家餐馆,周围是一片树林。在荷兰,你很难得看到有树林。我们进去要了一杯咖啡。餐馆的老板夫妇对我们非常亲切,硬要留我们在他们那儿度蜜月。于是,我们把车开到林荫深处,就这么留下了。

工具室楼上那间又黑又潮湿的小房间从此有了新的气氛。可侣给我带来了满室温暖的阳光。

虽然我们没有厨房,甚至连自来水都没有,加上屋顶漏水,今天漏这儿,明天漏那儿,可是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还计较那么多干吗?

唯一比较伤脑筋的是人家寄来的那些旧衣服。因为我在荷兰每到一个敎会就请大家捐点衣服救济难民,而我建议他们可以把东西寄到我家里,由我转交。结果他们眞寄来了。一包一包地来个不停。头一年就收到了八千公斤,弄得存衣服成了个大问题。虽然玛芝已经结了婚,住在夫家,可是洁芝和阿里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此外,阁楼上还住着另一家人,是哥尼流和他的新婚太太。所以,除了我们自己的房间以外,简直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放。结果,房间里堆满了旧衣服,连走路都成问题。最头痛的是那些脏衣服。实在太脏的,只好拿到后院去洗。其余的用刷子刷一遍,再喷上杀菌剂,也就算了。结果呢,我们房间里还是有了跳蚤。

这么多旧衣服,要搬起来也不容易。毎次上难民营去的时候,总是尽量把车子装得满满的。福士甚么都好,就是太小了一点,当不了货车用。

我又要去了。这次很想带可侣一道去,让她看看难民营的情形。她经常在家淸理那些旧衣服,又帮忙打包、装车,这次能够让她自己见见那些难民也好。况且那边也正需要护士人材。于是,我们在那年秋天的时候,带了满车的旧衣服, 上西柏林去了。

先在费特营卸下一部份东西。这地方原是纳粹的一个军营,战后改充难民营。裹头的情形让可侣看了以后倒足胃口,当天晚上连饭都吃不下。

伏玛突拉营的情形更糟,因此我留到第二天才带她去。这地方本来是间旧工厂,现在改作难民营,里头住的总有五千人。为了生活的缘故,甚至有人在营里廉价卖笑。我们下了车,把带来的旧衣服抬到营里的配给站去。走在路上,冷不防楼上一羣野孩子故意把一堆垃圾往我们身上倒。「算了,」我说,忙着替她弄掉风衣上的烂菜叶。「这些孩子们也怪可怜的。闷在这种地方,无所事事;好的不学,就喜欢调皮捣蛋。」

最后去的那个难民营用的是红十字会创办人的名字,叫做邓南营。里头用的专业人员最多,特别是敎员。营里一般情形并不比别的地方差,我是说物质方面。可是,这里的难民在生活习惯上比较固执;我行我素,不愿意跟工作人员合作,因此大大地减低了工作的果效。

那天下午我有事去找营主任。出来的时候,看到可侣在跟一个女人聊天。这女人的神态有点像宓可儿小姐;头发半白,德国人,名叫亨利泰。我们找到了个比较淸静的地方坐下来,谈了有一个钟头。她说她以前在东德撒逊尼敎书;是个基督徒,属于信义会。

「我敎的是十三四岁的孩子,正是政府要他们参加少年效忠礼的时候。问题就出在这上头。」

「甚么叫少年效忠礼?」

「这得先从坚信礼说起。也许你们知道,德国的敎会一向很注重坚信礼,让孩子们在神面前立志许愿,信靠主耶稣基督并且终生遵行祂的旨意。那天是孩子们的一个大日子。亲友们齐来观礼道贺,并且馈赠礼物。可是,现在政府把坚信礼取消了。另外设了一个少年效忠礼,以政府取代神的地位,让孩子们参加宣誓。官方对这个典礼非常重视,要求那几班的导师先一年就要开始在学生身上做准备工作。」

这眞是个打击敎会的好办法。她还没说完,我就猜到了后来是怎么回事。我说:「妳没理他们?」

「没有。」

「妳眞够勇气。」

「哪里。我怎么能跟他们合作,故意不让孩子们认识神?」

官方的意思是希望所有及龄的学生都能够通过检定,让每个学生都来参加效忠礼。结果亨利泰那班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参加。

于是政府开始向她施压力。毎个礼拜派人来看她一次,希望她多多努力,在将来有好的表现。

可是,到了第二年,情形还是一样。这一来,事态严重了。本来是一个礼拜一次的登门造访,现在改做每天晚上都来。毎次不同的人,一来就是几个钟头,不停向她施行疲劳轰炸。同时以违反国策,妨碍社会进步,这些大罪名向她诸多威吓。弄得她夜里失眠,白天工作受影响,身心疲惫,苦不堪言。同时他们又间接煽动那些没人选的学生,让他们觉得自己比别人差,因而时常向她提起这件事,更增加她的难堪。

「结果我实在受不了。只好逃了出来。」说到这裹,她哭了。她说,营里还有很多从东德逃出来的敎员,跟她的情形一样。「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还撑得住;可是结果还是搞不过他们。」

从难民那儿听到了不少共产国家敎会的情形,加上我个人以往的经验,让我对铁幕后敎会的处境渐渐地有了个槪念。照我看来,这些国家可以分成两类。第一类包括波兰、捷克、南斯拉夫、匈牙利、以及东德。这些国家多少还有点宗敎自由。第二类国家包括罗马尼亚、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以及苏联;对宗敎逼迫得非常厉害。第一类那些国家,除了东德以外,我统统去过了。所以我很想趁现在在西柏林的时候,申请去东德看看。我把这意思吿诉了可侣,要她跟我一道去。

「噢,小安,」她说,「这怎么行?这儿该做的事情太多了,而且又不够人手,你叫我怎么走得开?」

此地的工作也实在是太多。看她形容憔悴的样子,我心里在想,也许我压拫儿就不该让她来帮忙。营里的情形令人见了心酸。尤其是学护士的人看了更加难过,因为药品器材不够,以至很多该做的都不能做。可侣整天跑来跑去,要同时照顾好几个营地。除了各种医疗护理之外,还要帮忙育儿班的工作,传染病预防的工作。大大小小的事情压得她简直喘不过气来。

我怕她长此下去身体会吃不消,劝她不要再做了。可是她不肯。结果东德的签证很快就下来了。她说:「你去吧。我去了有甚么用?我又不会讲道、又不懂德文、甚至连开车都不会。我在这儿至少还可以打打杂,帮上一点小忙。你去吧,回来以后再把那边的情形吿诉我。」

于是,我一个人去了。打布兰登堡门附近的一个站口进入了东柏林。这是我们婚后初次的离别。

车子一进到东柏林,你就会觉得那边跟西柏林不同。街上人的衣着一般都比较差。服装店橱窗里几乎甚么都没有,就拿那么几盆花来点缀一下。房屋、街道、以及其他的建设,到处显得重建的工作进展得很慢。不过,这些都是我意料中的,也不觉得奇怪。

然而,有一个现象倒是我意想不到的。不晓得怎么搞的,街上的人个个噤若寒蝉,静得出奇,像是在开追悼会似的。

原来这些人是怕成这个样子的。待久了以后,连我自己也有点怕起来了。原因是那些警察。这里的警察可眞多,到处都是:桥上、工厂门口、公共场所……他们可以随时拦路,向你问话、捜查。没人敢说甚么,更加不敢提出抗议。沉默 的结果,让你觉得全城静得可怕,像是笼上了一层愁云惨雾。

老百姓默默无声,政府却来得个聒噪。口号、标语,到处都是。广播、扩音器、布吿栏、墙上、屋顶、电灯杆上、电话亭、百货店、旅馆、车站……到处是宣传。

可是,他们的宣传做的并不高明。举个例说。当时东德正在闹粮荒。原因是一般农民对政府的集体生产制度感到非常的不满,以致很多人干脆就不干了。到了秋收的时候,庄 稼是有,却是没人来收割。政府大事宣传,声言要利用机器收割,加紧生产。说是,社会主义生产制度无论如何比个人的好,保证大家不愁没有面包吃。可是用机器收割,得麦子很干才行。偏偏那个时候天天下雨,下个不停。于是,政府出了一个标语:

不靠太阳不靠神,

禾穑照样可完成。

这明明是个故意抵档神的论调,让人看了生反感。无论在甚么地方你都可以看到这条刺眼的标语。

宣传尽管做,雨还是照样下。麦子终于还是收不成。于是,一夜之间,所有这类的标语都不见了,只剩下零星的几张留在电灯杆上,被雨淋得稀烂。

怎么办?硬着头皮继续穷嚷吧。于是,新的标语又来了,加上收音机里和报纸上的宣传,请大家「不要听信谣言,以为我们现在在闹面包荒。其实没有那么一回事。我们有的是面包。这再一次证明大自然终究不是社会主义的对手。」

说得好听,可是面包还是没有。

不单铺子里没有,甚至连餐馆里都没有。

没有面包还是小事,最让我难过的是:老百姓们明知道政府一手遮天,却是毫无办法,而且还不敢吭声。

以整个东德来说,我对撒逊尼省南部山区一带地方最感兴趣;因为据亨利泰和其他难民说,那边的敎会还算活跃。奇怪得很,在我去过的共产国家中,东德虽然在其他方面管制得最严,可是表面上却是宗敎活动最自由的一个国家。

经人家介绍,到撒逊尼省找一位名叫威廉的弟兄。在信义会全时间做靑年人的工作。他和他太太住在山区的一个乡下地方。从他们家门口望出去,风景之美,眞羡煞了住惯平地的荷兰人。门口停着一辆机器脚踏车,是他工作上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见面以后,他介绍我认识他的太太玛尔。我们坐定以后,一面喝咖啡一面由我介绍我在铁幕后的工作。

「我们很高兴你来,」威廉说,停下来重重地咳了一声。「这里的敎会实在很需要鼓励。」

「你们要不要圣经?我带来了一些德文圣经,」我说。

「圣经倒不需要,我们这儿很多。」

根据以往的经验,我听了以后起先心里还有点怀疑。可是当他们带我参观书房的时候,我发现书架上摆着的圣经总有十来本之多。顺手拿起一本,看了一下,上面明明印着「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印制」的字样。

「还有,」威廉说,「这儿的神学院也蛮自由,并没有太多的政治色彩。大规模的布道会经常有。最近信义会正在推动普传,情形我想并不会比西欧国家差。」

「那末,」我说,「你刚才为甚么说这儿的敎会很需要鼓励?」

他听我这么问,一下子把拳头揑得紧紧地,说:「你问得对。其实,这儿敎会的处境比甚么地方都危险;因为此地共产党用的办法很绝。待会儿希望你能够跟我一道去参加我们的区议事会。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意思。」

我说,要去的话,可以坐我的车子一道去。他太太报我以感激的微笑,说:「你看他咳成这付样子,还不是因为驾他那辆机车驾出来的。整天在外头,风吹雨打,冬寒酷暑,几万里跑下来,怎么受得了?早两年医生就已经叫他不要再到外面吹风了。」「我太太就是这样,」威廉笑着对我说。「可是,此外又有甚么办法?我这工作就是要到处跑的嘛。」

后来在车上的时候,威廉又跟我谈起了东德敎会的处境。「共产党精得很,尤其是我们德国人。他们知道,对付敎会绝不能用强硬的办法;因为历史证明,你愈是逼得凶,敎会就愈站得稳。所以他们采用一种新的办法,尽量不让一般人有机会到敎堂去,免得他们得到福音的好处。待会儿开会的时候你注意听好了。」

这次议事会讨论的是所谓假敎会的问题。牧师们一个接一个地起来报吿,给了一连串的统计数字,例如:「欢迎会百分三十五。少年效忠礼百分五十五。婚礼百分四十五。丧礼百分五十。」我起先听不懂。后来经威廉解释以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政府在耍花样,模防敎会的传统,另设了一些以国家意识为中心的礼仪,藉以打击敎会在人心中的地位。

譬如说,欢迎会就是模防的婴孩洗礼。新生婴孩向政府登记了以后,政府请做父母的以及他们的亲友前来参加一个庆祝会。会中有个接衲典礼。做父母的把婴孩抱到典礼官面前,由典礼官按照一定的仪式,代表国家欢迎并接纳这位新生的小公民。这就是所谓的欢迎会。

还有就是婚礼。欧洲一般人的习惯是先到婚姻注册处行过法定的婚礼,然后再到敎堂行一次婚礼。可是,如今政府刻意示惠。你参加了法定婚礼之后,它又给你一个免费的招待会。茶点铺张样样倶全。亲戚友好一律欢迎。会里有个隆重的典礼,欢迎新婚夫妇以崭新的姿态加人社会主义的阵容,并勉励他们对社会建设多有贡献。

丧礼也是一样。政府备有免费的丧礼服务。故意跟敎会唱对台戏。追悼会里少不了对那位人民阵线里勇敢的战士大加赞扬,歌颂他在解放人类战争中的丰功伟续。

当然,最厉害的莫过于少年效忠礼。因为那种年纪的孩子们最怕跟不上潮流,让人家笑,所以凡事最容易跟着人家走。政府就趁着这个时候要他们决定,是要国家呢?还是要敎会?眼看着同学们大伙儿都准备参加效忠礼,到台前接受国家的祝福,你不去的话,心理上会有一种很大的压力。

牧师们还在报吿数字。「……少年效忠礼百分七十。丧礼百分三十……」原来这些数字是代表毎一个敎区里参加政府那些名堂的人占总人口的百分比。这里头还不包括那些领过圣礼的人。

「起先,敎会的态度很强硬,」威廉吿诉我。「譬如说,孩子们要是参加少年效忠礼,敎会就不准他们受坚信礼。」

这么一来,弄得孩子们左右为难。对政府说,那是正中下怀。自从官方搞出个效忠礼以后,头一年,参加坚信礼的人就少了百分之四十,第二年少了百分之五十,后来是一年比一年差。结果逼得很多敎会只好在这方面让歩。规定孩子们在参加了效忠礼一年以后,还照样可以领受坚信礼。不过,在这一点上,天主敎还始终没有让步。

「孩子们在学校里,你很难叫他们不跟着大家走。政府跟敎会两相争取对象,结果是敎会失败了。」

在政府攻势之下,敎会节节败退,由外向转为内向,形成了独善其身的局面。

「所以你这次来,我实在很高兴,」他说。「你可以鼓励我们,让我们不要忘了敎会比世上任何的国家任何的政权都大,让我们不要忘了神在我们这一边,最后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他说,他每半个月就要到外面走一趟,主领各地的靑年聚会。最近他又要去了。「我很想你跟我一道去。不单我可以有个伴,而且,」他笑了笑,「我想我太太一定巴不得我可以坐你的车出去。」

于是,一连十二天,我跟他周游南部各地,向各敎会讲道。我所看到的是:这些敎会的聚会完全公开;讲道不受拘束;圣经以及各种基督敎书刊文字都有的是。然而,这些敎会却是我在铁幕后所见到灵性最低沉的一些敎会。

我从头到尾只传一个信息,呼请东德的信徒们努力兴起,做一个宣敎士。因为根据我的经验,只有这样,敎会才活得起来。

还记得头一个敎会的牧师听到我这么说的时候,急得站了起来,说:「安得烈弟兄,这种话让你说当然容易。你可以到处跑,可是我们呢?我们能跑到哪儿去?」

「慢着,」我说。「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在此地做神的工作,得千辛万苦冒险,老远地从荷兰跑来,而你们大家就在本地!想想看,你们这一带山区还有多少人没信主?还有,东德境内目前有多少苏联驻军?我想总有五十万吧。 这也是个机会。所以说,不要以为你们不能出国就不能做宣敎工作!感谢神,你们的工场就在这儿。」

后来,我再以保罗的例子向会众说明。

我说,保罗当初在罗马坐监的时候,身体颇不自由,因为他们用链条把他琏在两个兵丁之间,须臾不离。「而今只有两种可能,」我说。「要嘛他就干坐在那儿,长嗟短叹,感慨系之,反正是动不了。还有个办法是,他可以因地制宜,趁机会向兵丁传福音。我想,保罗当时一定很感谢神,给他那么好的机会传福音;因为两个兵跟他链在一起,想不听都不行。等到换班的时候,又来了另外两个兵。就这么两个两个地,保罗把福音传开了。甚至于就在该撒的家里成立了一个敎会。我认为今日铁幕里的信徒们正有着同样的处境、同样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