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铁幕后

去了两年英国,回到了老家韦堤,又感觉了一次从前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记得我刚从印度尼西亚回来的时候,觉得家乡的景物就跟我离开的时候完全一样。这次也是如此,就好像完全没有了中间的那段时间似的,让我开始的时候有种怪怪的感觉。那是一九五五年七月的一个上午,天气很热c步上了小桥,往自己的家园走;看到洁芝正在园子里晒衣服。景物依旧,只是门口多了一个男孩在玩——是洁芝的儿子。

「嗨!」我喊了他一下。再往里面叫:「有人在家吗?是安德烈!」

又一次的,突然间个个都出现了。于是喊呀抱呀的,问这个问那个。还有一个问题是免不了要讨论的:安叔回来以后,大家睡的地方要怎样调度。

头几天,我到处看朋友。到厂里拜访了凌格先生。见了宓可儿小姐,她对我的英文大为惊赏。又看了克依斯家里的人。拜访了卫家夫妇,没想到他们就快要搬到阿姆斯特丹去了。他们做出口花的生意,做的还不错。那边几家大的货运公司,就近比较方便。

最后我跑到艾美罗看便雅悯哥嫂。。言谈间,我顺便问他有没听到蒂丽的消息。

「啊,去年在报纸上看到她结婚的消息。好像是个面包师吧,」他轻描淡写了一句。

因为这件事好像再也没有甚么可谈的,我们也就不往下说了。

一九五五年七月十五号,我搭上开华沙的火事,离开阿姆斯特丹。车站里熙熙攘攘,赴会的靑年学生总有好几百人,眞没想到有这么多。

我的箱子重得很。衣服倒不多,另外加上几条被单几双袜子而已。箱子里大部份装的是一种三十一页的小册子,叫做「救世之道」。我想,共产党旣然能利用文字来吸引我们到他们的国家去,那我也要把福音的文字带给他们。马克斯说过:「给我二十六个铅兵,我就可以征服全世界。」当然啰,二十六个铅兵的意思就是指二十六个铅字母说的。好哇,咱们来个礼尙往来吧。我这次就要把这本厉害的小册子带到波兰去,这里面包括了欧洲各国不同文字的版本,重得几乎把提手都坠断了。

坐了几个钟头的车,终于到了华沙总站。在站里等着他们替我安排旅馆。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波兰我一个熟人都没有,而且话又不通。想到这次世界各地有成千成万的靑年人赶到华沙开会,他们有他们的目的,我有我的目的,而我的目的跟他们的正好相反。我不禁低头默祷,我想,在这么多人当中,也许就只有我一个人在祷告吧。

所谓的旅馆,实际上只是一间学校,他们临时用它来做这次大会的宿舍。我那房间有三十张床,本来是间数学敎室。一切安顿好了之后,我立刻上街,可是不知道下一步该做甚么。漫无目的,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半路上,想到了一个办 法。我知道波兰有一小部份的人是讲德语的,而我在第二次大战德国占领荷兰期间学了一点德语。于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地用德语说:「我是荷兰来的一个基督徒。」 邻近的人,本来有的在讲话;我这一叫,他们都停住了;弄得我很窘。我继续下去:「我想认识一些波兰的基督徒。希望有哪一位给我指点一下。」没有反应。直到后来,有一个胖胖的女人起身,准备下车;顺势把头靠过来,悄悄地操着德语,告诉了我一个地址,然后她说:「基督敎书店。」

我心一阵激动。基督敎书店?一个共产国家里有基督敎书店?后来找了那地方。果然是一间基督教书店。摆明的一点也不假。橱窗里摆满了各种圣经,有红十字圣言版的, 各种文字的译本,袖珍型新约等等。可是它不开门。前面一排铁栅,锁得紧紧的。门口贴了一张吿白。我看不懂,只好 一个字一个字照抄下来,带冋「旅馆」请敎别人。

我那小组的负责人看了后、笑着说:「这上头说:『休假期间,暂停营业。七月二十一日起恢复交易。』」

旣然如此,我只好等了。

大会三个星期的时间表早就定了。上午是集体观光,下午和晚上要听演讲。

头几天我跟着大家一道跑,明明知道我们所看到的只是华沙的一面,美化过的那一面:新建的学,蓬勃的工厂,高耸的公寓,挤得水泄不通的商店。看起来的确是不错。但是,我心里想,要是能让我一个人随便跑的话,我眞不知道我会看到些什么。

于是,有一天早上我决定试一下。那天我起得很早。趁大家还没下楼用早餐之前,独个儿溜了出去。 6

好家伙,那天我看到的可多了。华沙的大街小巷任我逛个痛快。到处是战争的痕迹,令你触目神伤。一大片一大片的房子被炸。以前集体观光的时候,可没来过这种地方。贫民窟比比皆是。男女衣衫滥褛。那些小店破破烂烂的买的人还得排长龙。有一幕我最记得,有一区的房子统统炸光了,可是仍然是住满了一家家的人,像野兔子窝似的。原来这些人不残存的地窖清一清,就住进去了。看到一个小女孩光着脚在废墟里玩。给了她一本波兰文的福音小册,有赠送她一张小额钞票。她拿了,看我,觉得很奇怪。骤然冲上残屯,跑掉了。过了一会儿,那边地下钻出个女人来,手里拿着我刚才给那小女孩的两样东西。她走过来,步伐蹒跚,后面跟着个男人。两个人穿得很邋遢,而且都是醉醺醒的。

用尽了德语、英语、甚至荷兰话,想跟他们谈谈。无奈他们只是呆呆地望着我,不懂。再用手势示意他们读那本小册子。可是看了他们拿书的样子,我才知道他们是文盲。从头到尾,两个人只是一直地在那儿摇头。最后,我只好笑笑, 还之以摇头,走了。

星期天到了。在大会时间表上,这是个大日子。排好了要去体育场参加一个示威大会。我不管它,跑去做礼拜去了。

荷兰的报纸经常提到波兰的敎会首领被捕,神学院被封,给我的印象是任何宗敎在波兰都不能公开露面。可是,现在看来又不尽然。明明还有基督敎书店。我走过的那些天主敎堂,依然是门户敞开的。心里想,就不知道基督敎会的情形 究竟是个甚么样子。

我没在宿舎里问人家怎么去敎堂,因为照规定大家是要去开会的。所以,我就一个人溜了出来,上了一部出租车。

「你好,」我说的波兰话。司机报以微笑,然后霹雳啪喇的回了一句。可怜我就会那么一句「你好」。只好用德语请他送我上敎堂。他听了后,木然不知所云。再试英文,更加没表情。

我使出最后-招。合双掌,作祈祷状。再摊开手,作读经状。然后,当胸划了一个十字,摇摇头。意思说,非天主敎教也。末了,再示以读经状。这一来,他笑了。行行复行行,终于来到了一座红砖头带双尖顶的房子门口。他确是懂了我的意思。十分钟后,我已然置身于铁幕后一家改革宗的敎堂里。

没想到,做礼拜的人有那么多,而且有不少的靑年人。整个敎堂坐满了七八成。唱诗唱得很起劲。牧师讲道的时候还不停地在引用他那本圣经。散会后,我留在后头,想找一个话讲得通的人谈谈。一定是我穿的衣服不像波兰人吧,因为我还没站多久,就听到了一声「欢迎」。说的是英文。转身一看,原来是那位牧师。「你能不能等一等?」他说。「想跟你谈谈。」

他想跟我谈一谈!

没多久,大部分人都走光了,只剩下牧师和几个青年人。他们表示,假如我有什么问题的话,他们很愿意答复。

是的,他们说,他们可以公开聚会,而且有相当的自由,只要不批评政府就好。教友里头有没有共产党员?有。国家待我们已经不薄,所以呢,有些事情我们最好不必过于计较。「迁就迁就吧,」牧师耸耸肩。「此外还有甚么办法?」

「你在荷兰去什么教会?」—口好英语,是个年靑人。

「浸信会」

「你想不想去这儿的浸信会看看?」

「好呀。」

他马上写了一个地址给我,说:「今天晚上那边有个聚会。」

那天晚上,在宿舍里听一些荷兰同胞们在谈,才知道他们白天在体育场听了一天的训,烦死了。我又上了出租车,这次我有了个地址。

去到的时侯,聚会已经开始。人没有上午那间的多。穿的的衣服也没那么考究。年靑人几乎是一个都没有。我进去以后,没想到话传到牧师那里,说是会中里来了一个外国人。他听了,马上邀请我上台对大家说几句话。我吓了一跳。心里想,难道他们真的这么自由,这么没有顾忌?

「有没有哪一位会说德语的?或者是英文?」我问。当时没想到我以后会常用到这种方法。正好那天晚上他们中间有一位会德语的女人。于是,由她替我传译,我传了一点信息。我在铁幕后讲道,这算是第一次。我的信息很短,也没有什么太了不起的内容。只是有个事实是不可否认的:我,身为一个基督徒,来自铁幕的另一边,如今在一个共产国家里头,站在讲台上,传神的话语。

我讲完了之后,牧师说了几句非常値得玩味的话。他说:「我们多谢你来到我们这儿。即使你今天晚上一句话都没说,光是看到你,我们就会觉得是够宝责的了。我们这是一场争战。在这场争战里,我们常有一种孤单的感觉。」

那天晚上,躺在帆布床上,我不由己地想到了那两间敎会的差别。一间,很明显地在走妥协的路线,跟政府妥协。因此,聚会的人很多,也适合一般靑年人的口胃。另外一家,在我看来,比较孤单。我曾经问过,他们敎会里有没有共产 党员。回答说:「就我们所知道的,是没有。」短时间内有这么多的见闻,弄得我很难一下子领会出一个所以然来。

在波兰快一个礼拜了。七月二十一号——那家基督敎书店恢复营业的日子——终于到了。一大早离开「旅馆」,街上还是冷淸淸的。沿路走到新世界街的那家书店。

九点还差几分,看到一个人快步来到书店门口。他掏出钥匙,欠着身,在那儿开门。

「早,」我隔那么几步路,用波兰话向他打招呼。

他站直,朝着我回了一声早。

「请问你会不会说英文,或者是德语?」我用英文问他。

「我会英文,」他说。「你进来吧。」

趁他在开灯、拉窗帘的时候,我向他自我介绍。这位店东边听边做,不时应以唔哦之声。完了后,轮到他了。他让我参观他的铺子,各种各样的圣经,价钱有贵有便宜的。他跟我聊天。可是,言谈间总是在那儿探我的底细,想弄淸楚 我究竟是个何许人。

「你为甚么来波兰?」他陡然问这么一句。

「如果一个肢体受苦,所有的肢体就一同受苦,」我引了哥林多前书。

他凝了我一眼。「我们压根儿就没说到有甚么苦的,」 他说。「而且我还吿诉了你,我们无论是印圣经也好卖圣经也好,都不成问题。」他又说,甚至斯大林在此的时候,还对这间书店的工作首领微笑过。这足以表明此地基督徒和政府之间的关系很好。事情是这样的:

有一天,他铺子里来了两个政府官员,递给他一份公令。略谓:兹为表示庆祝斯大林生日起见,各商户必须在该店橱窗内陈列史公肖像,还要选几样最好的货色作陪衬。

「当然啰,」店东对我说:「我是太愿意合作了。当天就上街物色到一幅,正合我的意思。很大的一张斯大林五彩像,双臂交叉,两眼下望,嘴角挂着亲切的微笑。我把他挂在橱窗里,然后打开一本最名贵的圣经放在底下。耶稣说的一段话,印着红字,正对着斯大林称意的目光。没有多大功夫,窗口已经围了上了一大堆人,个个作会心的微笑,在欣赏我的杰作。终于,人民警察来了,命令我说:「把这幅像除下来!」我说:哎呀,这怎么行。你看,这儿是政府给我的指令,上头说的清清楚楚的。」

我听了大笑。可是,他没笑。他的表情严肃的很。像这种带着痛苦的幽默,是铁幕后信徒们常有的经验。我这是头一次领教。我连忙把我的表情改过来,配合他的严肃。

这当中,进来过好几个顾客。我心里在想,这家小书店的生意倒不错。等到没人的时候,我们又继续聊天。我问他别的共产国家有没有基督教书店。「有的有,有的没有。」;他开始沿着书架弹灰。「据我知道的,圣经在苏联非常之少。据说因此有人趁机发了圣经的财。说是有一个人偷带了十本圣经进苏联,把这些圣经卖掉,赚到的钱居然够买一部机车。把这部机车开回波兰、南斯拉夫。或者是东德这些地方,一转手,又赚他一大笔。再买多一点圣经,再去。当然,这只是人家这么说的。」

跟这位老板谈了一个上午。别时我心不胜依依。回去的时候,我一路上在想,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在荷兰的时候,常听到这边的宗教界受逼迫,可是现在这儿明明有个公开卖圣经的地方,谁要买就可以买,看不出有什么逼迫的迹象;不过,刚才我们那位老板的言谈举止却又是那么小心翼翼的,像是在经营甚么非法买卖似的。那种顾忌、紧张的气氛使我觉得此中必定另有文章。

先放下这个不谈。且说,我这次来波兰主要的那件事情还没办。我决定要公然地在街上派我那「二十六个铅兵」,看会有甚么结果。

一连几天,我在街角、菜场、电车上,到处派我的小册子。

从来没见过电车有那么挤的。连车厢后头的平台里外都站满了人。记得有一次我挤在车台上,把我那些小册子高举过头,免得被压坏。邻近一个乡下女人抬头看到了。她划了个十字,用德语说:「对,对。我们波兰就需要这个。」

发了几天小册子,情形很顺利。我大为兴奋,看来这个冷门工作还颇有希望。不过后来有一天我发现我里头还是有着很强的消极态度。我本来自以为甚么场合之下,我都发过了。但是,有一天早晨灵修的时候,我想到了街那头离我们住处不远的一个军营。我以前不但是从来没想到过要给他们些甚么福音文字,反而是一看到了那些军装人物就惟恐避之不及。

我也眞莫明奇妙!军装不军装跟人有甚么关系?就在大会结束前一天,我上他们那边去了。门口站着六个红军卫兵。给了他们一人一本福音小册。他们看了一看书,再看看我, 然后你看我、我看你的。我吿诉他们我是从荷兰来的。刚好其中有-个会说德语的。

「你们一定是恨透了美国占领吧,」其中一个这么说。

「甚么?」

「我说的是美国空军占据荷阑。」

我正在向他们解释并没有这么一回事,那知他们个个突然间霹雳啪喇地立起正来。来者是个官长,操着波兰话,大声地朝着他们下命令。六个兵马上一转身,大踏步走掉了。不过还好,我给他们的那本小册子他们倒是随身带走了。

「你给了他们甚么?」这个官长会德语。

「是这个,官长。」我给了他一本。他相当仔细地翻了一遍。跟他谈了两个钟头。后来因为我第二天就要走,还有一大堆出入境表格没填,只好提早告辞。走的时候,那个出身苏联东正敎家庭的官长还很客气地祝我一路顺风。

第二天是我们在华沙的最后一天。我比平常起得更早。太阳才出来,我已经到了街上。在马路旁找条长櫈,擦干露,坐下看我的那本小圣经。我这次来波兰,前后遇到的人不少。这么一大早跑出来,主要是想为他们个别祷吿。于是,我有个相当长的祷吿,凡是我去过的地方,遇见过的人,我都一一地纪念到了。前后三个星期天,我去过长老会、浸信会、天主敎堂、东正敎堂、归正会,还有卫理公会。其中有五次,他们请我向大家说几句话。还有那家基督教书店、那几个兵、那个官长、在街头以及车上接触过的那些人,我都一一地为他们代祷。

正祷告的时候,听到马路那头有军乐和合唱的声音,愈来愈近。我看到了,原来就是这次大会的最后一个节目——胜利大游行。

这是现实的另一面。比起我见过的那家小书店,还有少数的几个基督徒,这是一股庞大的力量:当权者的逆势力。

他们来了,靑年的社会主义信徒。八个人一排,整齐焕发,边走边唱,其声有如呐喊,看样子倒确是为了他们的信仰而迈进。十分钟,十五分钟……一排又一排的靑年男女,不停地从我面前走过。

声势赫赫的,这批人是现世纪里另一类的布道家。他们有他们心目中的「福音」,为了自己的信仰奔走疾呼。他们说,传统上由于人对神的那套观念所产生的迷信宗敎是人类思想上的一种桎梏,是一种落伍的东西。我们是我们自己的主宰,我们掌握我们自己的命运。

成千上万的靑年人从我面前走过,时而高歌,时而按着节奏击掌如雷。我们自由世界里的人该怎么对他们?

把他们统统杀光?这是纳粹的作风,要不得。

袖手旁观,让他们去?就说我所敬爱的环球福音会吧,就从来没有派人到铁幕国家去过。

那末,我们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々?

摊开在膝盖上的圣经在晨风中漫舞。伸手把它压住的时候,发现指尖正对着启示录里的一节经文:「你要儆醒,坚固那剩下将要衰微的……」。

我猛然发觉自己是在泪光朦陇中看着这节圣经。铁幕后剩余的敎会正在挣扎求生。会不会是神在借着这一节圣经指示我一生工作的方向,让我在铁幕国家里工作,在坚固余民的事奉上有份?

但是,这怎么可能?这简直是想入非非!就我所知道的,当时(一九五五年)根本就没有人进到铁幕后这片大工厂工作的。我一个人,旣没钱,又没背景,单鎗匹马的,怎么能敌得过这一股无神论的大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