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夜里明灯

前面不远就是南斯拉夫。这还是我有生以来初次只身往共产国家跑。以往两次都是随着团体去的,而且都是政府主办的。

先在奥国边境上一个小村子的外头停了下来,把车里东西整理一下。

那时候是一九五七年。外旅进入南斯拉夫规定只准携带随身用品。由于黑市盛行,任何新的或是量多一点的东西都会招疑。印刷品最容易被没收;即使量不多,也难过关。因为凡是进口的书刊,他们一律认为是外国的宣传品。像我这满车子的圣经加上单张,你叫我怎么带得过去?于是,我开始祷告。这是我初试「天差」的祷告。我说:「主啊,我要把这车里这些圣经跟单张带进去给你那边的儿女们。当你在地上的时候,你曾经开了瞎子的眼。如今,我求你反过来使那些开眼的瞎了吧。那些检查员,你有什么不想让他们看到的,就求你障了他们的眼。

于是,配备了这么一个祷告,我发动车子,直趋边关。两个检查哨看到我来,即紧张又兴奋。大概是来往的人不多,闲着无聊吧。先让他们看证件,看他们的表情,很可能是从来没见过荷兰的护照。他们用德语对我说,再有些例行手续,完了后就可以让我过去。说罢,其中一个开始研究我的露营用具,在那东摸西敲的。而我一盒盒的单张就夹在睡袋和帐棚的折缝里。

「主啊,求祢蒙蔽了他的眼睛吧,」我喑自祷吿。

「你有甚么要报关的没有?」

「哦,除了随身的一点现款以外,还有一只手表,一架照相机……」

另一个兵朝我车里张望,叫我把一只箱子拿出来,我知道那里头又是一大堆单张混在衣服里面。

我把箱子提出来,放在地上,打开盖子让他査。他掀开上头的几件衬衫,底下一堆单张赫然在焉,上头印着南斯拉夫西北区的两种文字。像这种情况,可眞要看神怎么处理了。

「天气还没热,就这么干燥,」我转过身去,跟另一个兵寒暄起来。我跟他谈起荷兰的情形。我说,那边的低地终年都是那么潮湿。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回头看了看。岂知原先査箱子的那个兵不但没在查,而且早巳伫立一旁,在听我们聊天。我这一回头,才又提醒了他。

「对了,你还带了甚么别的没有?」

「其余的都是些小东西,」我说。单张这东西是没多大嘛。

「那就算了,」他颔首示意,让我把箱子关上。然后摆摆手,致个意,把护照还了我。

第一站是扎古列。(译注:约二十万人口。)我有当地一位基督敎领袖的地址。是荷兰圣经公会给的,因为这人过去曾经大批地买过几次圣经。不过,自从一九四五年狄托做总理以后,就没了他的消息。十几年前的地址,他是否还住在那儿?谁也不敢说。没办法,只好试试看吧。于是,在离开荷兰之前,先给他去了一封信。我谨愼措词(告诉他三月底的时候可能会有个荷兰人到南斯拉夫走一趟。这是前因。后来事情的经过非常奇妙。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那封信寄是寄到了,只是那位基督徒早已经搬了家。他的名字,我在这儿姑称之为贾秘。新房客没有他的地址,就把信退回给邮局。两个礼拜后,邮局终于打听到了贾秘的新地址。就在我进入南斯拉夫那天,他同时收到了我的信。阅罢,左思右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个神秘的和兰人究竟是谁?跟他连络会不会有危险?但是心里头总觉得不应该置之不理。就姑且回到以前那家公寓看看吧。于是,坐上电车,就这么去了。

到了之后,先在路边站上一会儿,计划下一步该这么进行。到底这荷兰人是否已经来找过我?要不然,是否该关照现住的那家人,吿诉他们,说不定那一天会有一个荷兰人跑来找我?这样做会不会启人疑窦?

就有那么巧,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的车子来了。不但如此,我停车的位置其准无比,以至出来的时候,跟他面对面会个正着,彼此相距不及两沢。一看车牌,他就知道我是从荷兰来的,我们就这么碰头了。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高兴极了。就跟我以前在波兰的时候情形一样,他向我表示,在此地能够见到一个外国来的信徒,是件非常难得的事情。他们实在是太孤单了。说到安排聚会的问题,他表示义不容辞,一切包在他身上。他说他识一个人,替我做传译最合适。是个年靑的工科学生,名叫尼可拉。几天后,我开始工作。开着车子到处「致意」。由尼可拉当传译,兼充向导。

我的签证是五十天,在这七个礼拜里,我不停地工作。前后一共领了八十几次会。主日最多的时候一天讲六次道。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充沛的精力。大城市去过,小乡下也跑。在北部我可以公开讲道,在南方就没有这么方便,因为那一带共产党控制得最严。

初看,南斯拉夫的教会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特别的逼迫。虽然我每看到一个新地区得向警察局报导,但是我可以随意到信徒家里访问。而且,教会是公开的,很多地方我可以明着讲道,不必以「致意」做掩护。除了某些禁区以外(大部份在边境上),我可以自由行动,不受任何官方向导的监视。

情形似乎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可是,慢慢地我才发现南斯拉夫政府对付基督敎是采取一种慢性消灭的政策。主要对象是年靑的一代。年纪大的,它不管你。最要紧的是让年靑人与敎会绝缘。

到过一个乡下天主敎堂,距离扎古列不远。发现整个会众里没有一个人是在二十岁以下的。我问尼可拉是甚么原因,他介绍我认识一位乡下女人,她家里有个十岁大的儿子。

「妳能不能告诉安得烈弟兄,为甚么妳家的约瑟没跟妳一道来?」

「你问为甚么我那小孩没跟我来?」她答得很伤痛。「唉,只恨我是个乡下女人,没念过书。他的老师吿诉他说,这世界上没有神。我们的政府也是这么说。他们对我的孩子说:『虽然你妈对你说有神,可是你得知道,她究竟是个没念过书的人。难道她懂得的比我们多?你不理她也就算了。』 所以呢,他就不去敎堂了。」

后来,我到了另外一个地方。白天的时候,有机会到一位信徒家里访问。看到他们家的小女孩正在屋子外头泥地上玩。就问道:「她怎么没上学?」

做母亲的加以解释。因为她女儿在家里有谢饭的习惯,所以到了中午在学校里吃饭的时候,她也照样很自然地先开声祷吿,然后进餐。她的老师看到了很不高兴。妳吃的这些东西是打哪儿来的?是神给的吗?还是人民在伟大政府的领 导下,以劳力换取的成果?「妳这样做法眞要命,不但自己迷信,而且还会影响别人的思想。」

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她还是照样地谢饭,因为她实在是祷吿惯了。就为了这件事情,她被迫退学了。

后来我到了马其顿省。南斯拉夫分六省,其中最穷的就是马其顿,共产党管得也最凶。当地人上敎堂的时候,常是战战兢兢的,心怀顾忌。记得我头一次的聚会,约好是在上午十点钟的,可是,当我们按时到达那间教堂的时候,发现里头空空如也,来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不懂。」尼可拉把这个教会牧师给我们的信又看了一遍。「对嘛,就是这个地址。」

看看已经十一点了,再等下去也是没用,不如回去吧。就在我们开车门准备上车的时候,那头忽然来了一位村民,打我们身边经过,跟我热烈地握手,并祝我一路平安、蒙神保佑。然后,若无其事地走掉了。等我这头正要转身去开车门的时候,咦,怎么又来了一个乡下人,跟先前的那个一样,过来跟我握手,问好。就这么一连四十五分钟,好像整个村子的人个个都在这个时候出来逛街似的,而且偏有那么巧,每个人都会从我这个外国传道人的汽车旁边路过,得以跟我握手,向我问候。

后来我问尼可拉,他说他也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形。

这以后,到了马其顿省另一个地方。晚上八点钟有个聚会。教会的牧师请我们吃晚饭。饭后,差五分八点的时候,我提议说我们该去了。

「哦,还早呢,」那位牧师往窗外看了看。

到了八点十五分,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你不怕人家都在等我们?」

他又往外看了看,吿诉我还是太早。

又过了十五分钟,他这才起身到窗口观看天色,点点头说:「现在我们可以走了。这儿的人总要等到天黑了以后才到教堂来。当然,我们聚会又不是犯法,不过,小心点总是好的。」

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情形,是我后来在马其顿各地司空见惯的。入夜以后,乡野四周渐出现了闪烁游移的灯光。是三三两两的农民(至多不超过三人一组),每人手里提着一盏煤油灯,漫步穿过阡陌,朝教堂的方向走。镇里唯一的那条街,两旁小泥房子里也出来了一些人;拿着灯,低低地让人看不淸他们的险。

一旦到了敎堂里头,大家就都无所谓了。让人家看到就看到吧。要是说危险的话,大家都一样。

墙上有好些排钩子,给挂灯的。灯光给会场平添了一股温暖舒适的感觉。我的主题是尼哥底母夜里来见耶稣。我说,尼哥底母也是挑的晚上来寻求主。其实,白天夜里都无所谓。只要有心,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可以寻求神。参加聚会的有 两百多人。会后决志的有八十五位。他们立志走义路,虽然当今这一程显得黑暗重重,并不好走。

当初曾经向尼可拉表示过,希望他替我安排的行程上有大城市也有小地方,二者兼顾。若说小地方,落沙矶可眞是个小地方。十足的穷乡僻壤,你想去一次都不容易。

前一阵子,半路上加了一位向导,专替我们在马其顿境内带路。是位非常好的基督徒。大家都叫他「小叔」。去落沙矶就是由小叔带的路。但见野地上有那么两道车轮印子,听他说了,才知道原来那就是去落沙矶的「路」。走到后来,原有的两道车辙愈来愈模糊,我们车的轮子却是愈陷愈深。车底尽在括烂泥。再开下去,车子竟然进了田,是块翻新待种的耕地。

「喂,小叔,你的那条路算是到此为止了吧?底下还有多远呀?」我说。

「多远?我们这已经到了嘛!」他指着远处有树的那个地方。

于是,下了车。好不容易走完了那块泥田,来到一落土舍的跟前。这就是所谓的落沙矶。略略走了一圏,没看到有甚么敎堂。经尼可拉问明之后,才知道这地方的确有那么个敎会。只不过这敎会小到不能再小,只有一个人。是个名叫安娜的寡妇,在她自己家里设了一个会所。地方是有了,只是没人肯来。

我们到了她家。她非常高兴,觉得乡下小地方能有外国传道人来到,是件很难得的事。

「其实,我一向都在祷吿神,求祂顾念这个工作。所以,你们这次能够来也并不是偶然的,」她说。

她让我们参观了她的会所。照政府规定,私人家里不许有宗教集会的。她腾出个房间后,就在门口挂了个牌子,称为「祷告室」。消息传出去以后,乡里的几个党员颇不以为然,不过也没有认真起来反对。觉得这迷信玩意儿,就她自己一个人在搞,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就让她去吧。

可是,现在来了个外国传道人,村里的人素来独处一隅,不用说是个外国人,就连个外省人他们都没见过。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

是为了好奇,还是眞有慕道的心,我不得而知。总之,那天入夜以后,田间像是跑出了什么火虫儿似的。大伙儿提着灯,一齐往安娜家里跑。开始的时候,先敎他们唱一首诗。然后向他们讲解耶稣的生平,因为据安娜说,年轻的一代根本没有听过福音。完了后,在唱一首诗。谁知正唱的时候,忽然间有人在外面大声敲门,大家都停了下来。

安娜跑出去,门开处,外头站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进来以后,面对着我们站着,把我们打量了好一会儿。然后又走到边上,再看个清楚。最后掏出本子来记名字。记完名字,又问了几句关于我跟尼可拉的底蕴,然后匆匆地走掉了。

警察离开以后,有些人跟着就回家去了。留下的人继续聚会,然而心情不同了。唱诗也唱不起劲了。只是,后来当我邀请决志的时候,想不到居然还会有几个人举手。

我说:「刚才的情形各位都看到了。做基督徒并不容易。你们是否已经拿定了主意要跟随主耶稣?」

还是有人坚决要信。于是,―个小型敎会就这么成立了。可是,过了不久就让政府给解散了。这是一年后尼可拉来信说的。「小叔」因参与我们的工作,被驱逐出境;目前定居美国加州。至于尼可拉自己,也为了那天晚上的聚会,在扎古列上了法庭。法官予以斥责,并课以相当于五十美金的罚款,算是了结这一案。他信上说,可能因为他们看他是个学生,所以才予以从轻发落。

至于为甚么政府在别的地方不闻不问,而偏要找那个小乡下聚会的麻烦,我们不得而知。

现在要说一下我那部小福士。南斯拉夫的路最伤车子。崎岖不平,一会儿翻山越岭,一会儿落到谷底、涉涧而过。这还不打紧,最要命的是灰尘。土路上满满的一层灰,关了窗,灰尘还是照样地进来。这么大的灰,对机件会不会有影响?我眞不愿意去想它。每天早祷的时候,我们都纪念到那部车,说:「主啊,如果车子出了甚么毛病的话,我们旣没钱,也没时间去修。所以,只有求祢保守一切顺利。」

当时南斯拉夫公路上来往的车不多,外来的车辆尤其少。以至于两车对开在路上相遇的时候,双方每毎会自动停车,下来打个招呼、聊上几句、交换一下沿途的情况。有一次,在山路上遇到了一辆小货车。对方先停车,我们也跟着停了 下来。

对方先打招呼:「请问您是不是荷兰来的那位牧师,今天晚上要在特尔纳讲道?」

「是的。」

「这就是您毎天早晨为它祷吿的那部车?」

「对,」我在先前的一个聚会里提到过这件事。想不到话已经传到这儿来了,我不禁莞尔。

「要不要我替您检查一下机件?我是修理汽车的。」

「那太好了,谢谢你。」这车自从我到了南斯拉夫以后就一直没去理它。每次加满了汽油,就让它自己去跑。

这位朋友绕到汽车后头,打开引擎盖子,大略看了一遍。这一看,不由得他呆若木鸡。

「弟兄,」半晌后,他方才开口。「这下我眞信了。照理说,这机器是动不了的。您看,这净气环、化油器,还有这些火花塞,全都该换该修理了。您这车居然还能跑,眞是个神跡。

「可不是吗。我们就这么已经开了好几千哩了。」

他只顾摇头,说:「弟兄,好不好让我替您淸一淸引擎,换些零件。还有,机油也该换了。你总不能闭起眼睛,甚么也不管,光靠神跡。」

怀着感激的心情,我们跟他上他住的那个村子去。离开特尔纳只有几里路。到了以后,把车 他家的小院子里。只见到处是猪呀鹅的,相当热闹。

那天晚上,我把车子留下,上特尔纳讲道去。第二天早晨我们要走之前,他把车交给我。经他悉心修检过后,已是里外焕然一新,神究竟是听了我们的祷吿。

一九五七年五月一号,我们到了贝尔格莱德。刚好碰上了共产党的劳动节。全城旅馆爆满,连餐馆都座无虚席。幸亏请我到他敎会讲道的那位牧师邀我们到他家住,否则的话,就只好睡在车里了。

那次聚会的经历对我后来事奉的方式有决定性的影响。

到时候,整个会所满了人。挤到连黑板都摆不下以至我没法用我的法兰绒图书教材。讲道讲到一半,忽然嘭嘭地有人在敲甚么东西。一看,原来是他们忙着把会堂和诗班室间的那扇门整个拆了下来,让挤在那里头的人可以听得清楚一点。整个会众都是衣着颇为考究、受过相当敎育的城里人。

讲完道以后,我请凡是信主、奉献。或是重新立志的人把手举起来。

所有的人都举手了。

我心里想,他们一定是听错了。于是又加以解释。申明这是一桩严肃的事,尤其是在政府敌对态度下,做主的门徒并不简单。完了后,再度呼请会众表示心志。这次是请他们起立示意。

结果还是一样,全体起立!

这可把我楞住了,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

我深深地受感动,又多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并且强调每日读经祷告的重要。我把规律性读经的方法加以说明。正讲的时候,忽然发觉底下的人面面相觑,脸上一副茫茫然的表情。

我莫名奇妙,转身请敎那位牧师。弄得他也有点不好意思,说:「弟兄,你说我们要每天祷吿,你说得对。我们也办得到。至于读经……老实说,我们这里的人大部份都没有圣经。」

我听了眞不敢相信,这种情形在乡下敎会里多得很,这我知道。但是,像贝尔格莱德这么文明的一个大城市竟然也是如此?

我问大家:「你们有多少人有圣经?」

结果全体连牧师一共才只有七个人举手。这可把我怔住了。这次带来的那些圣经一路上早就已经给光了。而目前这一批决志的弟兄姊妹们,他们甘冒试炼,选择了一条艰苦的道路,正需要神的话语做他们的路标,满足他们渴慕追求的 心。

于是,我跟那位牧师研究出一种分享圣经的办法:除了集体小组查经以外,再加上个人间轮换读经,一本圣经由好些个人按时轮流传阅。

同时,就在那天晚上,我心里生了一个意念。这意念随着歳月的增长愈来愈强。我在神面前立下一个志愿,要尽我所能,把圣经带到共产国家,让神的儿女们得到供应。至于经济的问题,输送的方法,当时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只抱住一个决心,无论如何我要这么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