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奠基

访问波兰和捷克那两次,因为是随着团体去的,所以在申请手续方面非常顺利。可是,往后那几个月里,我想自己再去一趟这两个地方,并且试试别的铁幕国家的时候,情形就迥然不同了。一连几个月的公文手续——填表、调查、积压拖延,结果总是拿不到到签证。弄得我情緖奇低。

甚至连我自己那个小房间都要跟我过不去。记得在捷克的时候,常想念到家了自己的那间斗室,归心颇切。谁知,回来以后竟又发现这褢头有点美中不足。也许就是因为它太温暖太舒服了吧,反倒令我有所感触,我觉得我自己一个人太孤单了。

经常独坐房中给各国领事馆写信的时候,常想到若是能有一位妻子在身边,而她对铁幕后的圣工也有着同一个异象的话,那该多好。可是,对女孩子说,一般宣敎士的生活已经是够苦的了,何况是我心目中的这个新工厂?生活不安定、 又没保障、常别离、而且行动诸多顾忌,能保得住没有甚么三长两短已经算是好的了。像这些个条件,让女孩子知道了,你想她会怎么说?按埋说,这的确是个问题。不过,我埋想中的是个秀外而又慧中的女孩子,旣是慧中,那末她应该是会谅解的吧。心情比较好的时侯,这么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

另一个是钱的问题,家里的开销,虽然洁芝和阿里没提起过,我总觉得自己该负起一部份责任。上次刚从波兰回来不久,就有一家「至高者的能力」杂志社请我就铁幕后的见闻给他们写几篇稿。当时认为自己对写文章是外行,所以也就没什么表示。可是,现在好像听到神 在对我说:「你给他们写几篇稿吧。」

心里觉得很奇怪,虽然我桌上的那个钱包经常是空空如也的,我也为了这件事情不断地在祷告神,可是我明知那份杂志是没有稿酬的。所以,看来这感动似乎跟钱没有关系。不管怎么样,心里头的确有那个感动。唯有顺服,坐下来写我的观感。不只是波兰,还加上了捷克的。第二天就把文章连同一些照片寄出去了。编辑收到后,来信道谢,并没有提到钱。这原是意料之中事,过后我也就把它忘了。

可是,后来有一天,那家杂志又来了一封信。原来,有件事很妙。虽然我在文章里拫本没谈到自己经济上的需要,也没表示过要考虑重访铁幕,然而却有不少的读者从荷兰各地寄钱来;这里一点,那里一点的,所以编辑来信问我要怎么处置。

供应就是这么开始了,往后精彩的还多着呢。起先,各地的捐款就好多,而我的开销也不大。除了分担家用外,其他的就如:外套太破了,需要换新。答应过安通宁,要设法给他寄一本捷文的圣经。读者们的零星捐献正好可以应付这些小开支。往后,我的工作有了开展,需要也增加了,读者们的捐献也就随着多起来。直到后来——几年后——碰到需要大笔经费的时候,神才转用别的办法。

但是,这次投稿对我个人的影响,主要的还不是钱。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上午我收到一封信,是阿穆尔斯福乡一个祷吿会的负责人写来的。信上说:他们读过我的文章,最近圣灵感动他们,要他们跟我连络。究竟是为了甚么?连他们自己也莫名其妙,只是问我能不能到他们那儿去一趟。

这倒很有意思,如果圣灵在人身上的带领眞是这么准确细腻的话,那我倒需要在这方面多有点认识。

我去了,聚会的地方在一位堤防营造商卡尔.迪古拉夫先生的家里,一共有十来个人。

他们这祷吿会跟人家的不同。我从前参加过的那些祷吿会在程序上大致都是安排好的,出某一个人主领,或者再加上一段查经。可是,这些人不然。大部份时间是静的,像在聆听甚么似的。偶尔有人随着感动,开声祷吿,也是赞美的成份居多,是爱的流露,而不只是构思过的祈求。好像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觉得神是那么的亲近。因着祂的同在,心里满了喜悦,别无所需,别无所求,只有感谢与赞美。

在静静的思聆等候中,间亦有人感受到某种特别的指示,就把他的感动说了出来。「余思德的母亲在美国,今天晚上我们需要为她祷吿。」「主啊,感谢祢。我觉得祢已经答应了我们以前为史提夫的祈求。」

像这种方式的祷吿,我还是初次领略,觉得非常亲切自然,无形中时间也就好像过得特别快。待散会后,回房就寝,看到桌上的钟指着淸晨四点半,还眞不敢相信呢。

回来没好又。有一天正在房间里替那家杂志写稿,听到洁芝在叩门。「安得烈,有人找你。那个人我不认识。」

跑到大门一看,原来是迪古拉夫先生。

「嗨!」我没想到是他。

「嗨,安得烈。你会个会开车?」

「开车?」

「开汽车。」

「不会呀,」我莫名奇妙。

「因为昨天晚上我们祷告会的时候,得到神的指示,说,会开车对你是件很要紧的事。」

「为甚么?」我说。「将来我自己又不会有车。」

「安得烈,」他说,像在指点一个笨学生。「我不是在讲理,我只不过是个带口信的。」说罢,开着车走了。

实在看不出学开车对我有什么用,听了也就算了。可是,过了一个礼拜,这位堤防包商又上门了。

「你开始学开车没有?」

「哦,还没有。」

「神的旨意你得听呀。看样子得让我来敎你了。来,上车吧。」

自从十一年前那天上午,我发动那部机枪车在营里风驰电掣,几乎闯大祸之后,这还是头一次上驾驶座。

此后他常来教我,教得很得法。还没有几个礼拜,我就跑去考驾驶执照。一考就考取了,在荷兰考执照很难,能一次通过的人并不多。执照是拿到了,但是拿了有什么用?我还是想不通。像我这连部脚踏车都没有的人,难道会有 ?迪古拉夫先生认为不必去问它为什么。「先顺服再说,然后静待下回分解;这才够意思,」他说。「神的用意你往后定会知道的。」

一九五六年,匈牙利革命爆发。荷兰举国瞩目。在惊慌动乱中,成千成万的难民从铁幕后逃了出来。不只是匈牙利,还有南斯拉夫、东德,以及其他的共产地区。邻近的那些自由国家边境上尽是些难民营。营地的情形据说是糟得一塌糊涂。乡公所门口有人在征求志愿人员,前往协助难民营的工作。我参加了,搭上第一部专车离开荷兰。

客车前面坐人,后面装满了救济品,吃的、穿的,还有医药用品。西德和奥国边境上的那些大难民营正在等配给。

百闻不如一见,看到的情形比听说的还要糟。一个房间住上十来家难民,是件很平常的事。到了白天,有的人不铺盖挂起来当墙,聊以保持一点家庭气氛。

要做的事情太多,感觉上宛若浮游于汪洋大海之滨,一望无际。分发衣物、药品、写信、代人寻亲、代办签证……忙得可亦乐乎。此外,只要有时间,我就邀请大家来参加祷吿读经的聚会。我发现大部份人对圣经一无所知,老一代的多半是文盲,年靑的一代受的是共产敎育,更不必谈了。

在营里分区主持了几个小组查经班,讲解圣经里的基要眞理。多数是请大家替我传译。虽然参加的人毫无基督敎背景,然而神的话语在他们身上大有功效,这是我意料不到的。灰心丧志的因信得力,也成为别人的帮助。怨郁的有了盼望, 自惭形秽的有了光彩。

记得有一对老夫妇,从南斯拉夫逃出来。女的很胖、浑身怪味、下巴上的汗毛足有一吋长。男的农家出身,在南斯拉夫有个祖传的农场。太太每天倒还做一点十,把他们自己铺位那块地方整理得蛮干净的。只是先生感于离家别井前途茫茫,终日就那么坐在帆布床边幌呀幌的、在那儿发呆。

后来,他们参加了查经班。神的话大大地感动了他们。老先生一边听一边在流眼泪。过了几天,我发现老太太下巴的汗毛不见了,老先生也开始注意刮胡子了。他们终于悔改蒙恩,成为神的儿女。

有一次会后,老先生对我这么说:「要是我,」他略为顿了一下。

「要是甚么?」传译的追一句。

「要是我早在南斯拉夫的时候就有福音听,那该多好。」

是的,我也这么想,这么愿望。

带来的救济品早就发光了。于是我们又回荷兰去办补给。趁在家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南斯拉夫领事馆,再度申请入境签证。过去曾经申请过,但是没下文。

又是塡表、贴照片的。(我现在有经验了,照片一洗就是几打。)甚么时候有消息?还是那句老话:「这需要有一段时间。」

塡表的时候,我又碰到了「职业」那一栏;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我略为犹豫。因为我怀疑以往申请之所以没有成功,很可能与我塡的那个职业有关系。但是我也想到基督徒做事理应坦白无私、光明正大。于是,跟以往一样,我塡上了「宣敎士」三个字。

车子又装满了救济品——毛毯、衣服、奶粉、咖啡、巧克力……。我们又回难民营去了。 ;

正在西柏林做救济工作的时侯,收到了一封电报。父亲遽然离世。是在菜园里倒下去。

马上搭火车赶回去,葬礼很简单。依照荷兰惯例,将母亲原有的墓穴松开,然后把父亲的柩木搁在她的上头。因为荷兰的地很有限,以至于有这种习俗。

家,而今显得那么空寂。再也听不到那惊天动地的嗓子。见不到那魁梧的身形,欠躬垂注于青圃业中。他就喜欢种菜,乐在其中……

事过后,我回到西德继续做救济的工作,把全副的精力都放上去了。西柏林的这些难民营,其实在二次世界大战后就有了,专为收容战后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后来日子久了,人也把它忘了。到了最近匈牙利事变来了一批新难民,这才又受人注意。我觉得原来的这些难民最可怜,尤其是小孩子们。有些十一、二岁的孩子,连普通象样一点的房间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住的地方以及配给的衣服,两个单身的合起来要比一对夫妇的多。因此,很少人结婚。孩子们大部分是私生的。荷兰方面,我认识好些个家庭愿意收养。洁芝和玛芝她们也想要。连着几个月在那儿替她们办收养手续。可是,每次到了体格检查的时候,那些孩子们总是通不过。那些营区既冷而又潮湿。里头的人,十个有九个身体有病,而且肺病特别多。墙上常有公告,给青年人机会去瑞典或美国找出路,但是要身体好、没病的。看起来像是故意在跟那些人开玩笑,吊他们胃口似的。

日复一日就这么忙着,在那种令人心酸的环境里忙着。有一天晨更的时候,我忽然心里有所感,就像是听到一个声音似的,说:「你今晚可以拿到南斯拉夫的入境签证。」我不怎么敢相信。一天到晚忙着难民营的工作,几乎忘了自己正在等签证。到时候,我静静地望着窗外,在宿舍里等着上午的那班信。送信的来了,我赶紧跑下去。「有你的一封信, 荷兰来的,」她说着,伸手到邮袋里找。

我接过信来,谢了她。看封面,是海牙南斯拉夫大使馆的来信,寄到家里。洁芝把地址改一改,原封转给我。就地拆开,阅罢,大惑不解,因为信上说,申请入境碍难批准。短短的几个字,也不说明拒绝的原因。

这是甚么意思?我明明预感到今天会拿到签证的嘛。对了,难道是要我换个地方,到柏林的南斯拉夫领事馆再申请一次?事不宜迟,马上回房,抓了几张照片就往电车站跑。不消一句钟,我又开始在那儿塡表了。塡呀塡的,又塡到了 「职业」那一栏。唔,多次碰钉子,毛病准是出在这上头。

「主啊,」我心里这么叫,「这一项我到底该怎么塡呀?」

忽然间,我想起了主耶稣交托门徒的大使命:「……你们要去,使万民作我的门徒……凡我所吩咐你们的,都敎训他们遵守……」旣说敎训,那我岂不是个敎师?于是,我就 这么塡了,最后把表交给办事员。

「你坐一会儿,我这就替你办。」他拿着我的申请表,往另外一个房间跑。

我等着,等着,担心死了。甚至于疑心自己听到了发报机的的答答的声音。事实证明我太多心。因为,二十分钟过后,他出来了,满面笑容地祝我一路顺风。

急着要与人分享这个好消息,吿诉自己家人?可惜他们没电话。用邻居的又不方便。卫家?对了!他们有。

拨了个长途电话,那头接话的是卫先生。

「卫先生,我是安得烈。难得你白天在家。」

「我以为你还在柏林。」

「我是在柏林。」

「啊。前些日子听到令尊过世的消息,我们都很难过。」

「谢谢你们。可是这一次我有个好消息,非吿诉你们不可。我拿到南斯拉夫的签证了。先是向海牙的大使馆申请,他们不给。后来我又跑到这儿的领事馆,居然办通了,这下我可眞是要进铁幕传福音去了。」

「好极了,安得烈。你最好早点回来拿你的钥匙。」

「对不起,这电话不太淸楚,我好像听你在说钥匙还是什么的。」

「是的。我是说我们那部汽车钥匙,这车是你的了。现在,我跟太太巳经商量好了,你千万别跟我们客气。早几个月我们就决定好了,只要你拿到签证,我们就把这部车子送给你,现在就等着你回来拿车了。」

这份礼太大,我实在不敢收。阿姆斯特丹见面以后,我认眞地婉拒了一番。

「你们自己办事没车怎么行?」我说。

「我们自己?」卫先生有点急了。「安得烈,你这是替大君王办差事呀!我们这算甚么?这件事我俩早就祷吿过了。你不要再说了。」

于是,当天下午,在兴奋而又腼腆的情緖下,跟卫先生一道去办了过户手续。一部漂亮的蓝色福士轿车,几乎是全新的,就这么成了我的。

甚么都好,就是进韦堤的时候有点不自在。原来是想悄悄地把车子开回家去,无奈像我们韦堤这种小地方,你开了一部漂亮的私家汽车,是怎么也逃不过人家的耳目的。登时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大家围过来,想知道这部车究竟是谁的。我说是我的。果然不出所料,众意大不以为然,打铁师傅的儿子弄了这么一部车子做甚么?

「看样子,干传道这一行倒挺不错的嘛丨」有位仁兄扮了个怪脸,半开玩笑地这么说。

大家都笑了。虽然我再三声明这是卫老夫妇送的,他们还是不能谅解。总之,铁匠的儿子就是不应该有车。以往在难民营里工作的时候,本乡的人倒还经常零零星星地给我一点补贴。可是,从此以后,这笔财源就断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起了变化。

这且不管,我这头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办。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计划行程、收购福音文字。为了要找适用于南斯拉夫的那几种语文,我几乎跑遍了整个阿姆斯特丹。买到以后,还要在车上动脑筋,研究障眼之道。至于这一路上的开销,神到底要怎么预备?这问题,我当然也想过。

预定三月底出发,动身之前,去看了一次廸古拉夫先生。他的信心终于得到了证实。我在想,当他看到我这部车子的时候,脸上会有甚么表情?我急着要看看。

可是,当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对这件事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很好,」他说得若无其事。「我知道差不多这个时候你会有车的,因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 神最近指示我们,说你今后的两个月里会有额外的开销。这笔钱我们巳经准备好了,就请你收下吧。」

他把信封交给我。我当下没拆开,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这里头的钱准是不多不少刚够我这一程用的。

于是,怀着感激的心情,向亲友们吿别;踏上征途,直驶铁幕后的南斯拉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