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完全顺服的一步
那天夜里,在风雪怒号中,我睡着了。奇怪得很,当我把心理上自卫完全解除了以后,反而有了一种安全感,是以前从没体会过的。
早晨醒来的时候,心里满喜乐,逼得我非吿诉人不可。可是我不能告诉我的家人,他们看到我这一向的情形,本来就够担心的了。此外,就只有卫家和克依斯了。
卫家夫妇一听之下马上会意。「赞美主!」卫腓力先生叫了起来。这句话虽让我听了有点不自在,可是他说的声调倒让我的心感到一阵温暖。他们并没有把我的经历当作怪事看。虽然,他们在话里夹了些什么「重生」之类的字眼,让我听起来觉得有点怪,不过倒让我知道我走的这一步路是很多人曾经走过的。
我也告诉了克依斯,他也是一听就懂。他坐在那儿,靠着书桌,四周全是书。。他看了我-眼,十足的一副学者派头。「你那种情形神学上叫做,」他边说边用手拍拍一本厚厚的什么书,「叫做『悟危织昄』。眞想看看你以后会不会有个『深部响应』。」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当我吿诉蒂丽的时候,她的态度反倒不如别人那么兴奋。她说,就像有些人在大布道会里面会一时感情冲动起来,你这情形也还不是一样?
可怜的蒂丽,岂知好的还在后头,还有更让她受不了的呢。原来——
几个礼拜过后,是一九五〇年的初春,我和克依斯一道上阿姆斯特丹去听一位阿尼唐克牧师讲道。这人是荷兰有名的布道家。道讲了一大半,将近结束的时候,怎知这位唐克牧师突然换了活题。「各位朋友,」他说,「今天晚上我一直有种感觉,总觉得在这个聚会里会有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觉得在坐中间会有人奉献他自己,投身于海外宣敎工作。」
耍噱头!我心里在想,准是他预先布好了人在听众中间,到时候起身一站、往前跑,给他这聚会制造一点感情气氛而巳。可是,居然没有动静。唐克先生还在那儿观望。他的眼睛到处瞪,会场静得让我浑身不自在,克依斯也有同感。「我很讨厌这种做法,」他轻轻地对我说,「我们走吧!」
我们沿着自己那排座位挤出去,都快到了走道,只是因为大家回头看得厉害,不好意思,又只好再坐下。
「唔,」唐克先生终于开腔了,「不过,神知道是谁。祂知道这个人,也知道他前面事奉的道路非常惊险,并不好走。我想可能是一位年靑人吧。一位靑年的弟兄。」
全场的人都在那儿张望,像是在找那位牧师所说的那个人。就在这个时候,像是服了甚么命令似的,我这一辈子都想不通,我和克依斯竟然双双站了起来。
「呀,对了,」牧师说,「就是你们。两位年靑人!好极了!请你们两位到前面来好不好?」
叹了口气,克依斯跟我穿过长长的走道,来到讲台前面。我们一起跪下,像在做梦似的,听唐克先生在为我们祷吿。当时我脑子里只在想,过后蒂丽知道了会怎么说。「眞的呀?安得烈!」她一定会吓[一跳,一肚子不高兴的,「你眞会是那么胡里胡涂的?」
想不到,后头还有更糟糕的!祷告完之后,牧师说散会后要跟我们谈谈。散会以后,我们留下了,勉强得很,而且总在疑心这个人可能会玩催眠术。人走光以后,唐先生问了我们的姓名。
「安得烈、克依斯,」他重复了一遍。「对了,谅你们已经准备好开始你们头一次的任务了吧?」我们还来不及说不,他又接下去了。「好极了,我要你们先去,对了,你们从哪儿来的?」
「韦堤。」
「你们都是韦堤来的?好极了!我要你们回到韦堤,在乡公所门口开一个露天布道会。照圣经上记载的方式,耶稣吩咐门徒传福音,先从耶路撒冷开始,也就是说,从自己的本家开始……」
毎字每句像一颗颗迫击炮弹似的,在我脑子里猛开花。这家伙究竟知不知道他自己在说的甚么?
「对了,我会陪着你们的。」唐先生继续下去,「不要怕,这没甚么的。慢慢地惯了以后就好了。而且我会在开场的时候先说几句话的……」
我心在焉,只是在问想从前自己每逢看到街头布道那些人就讨厌。又有句话飘进来了。
「……让我们定个日期吧,这个星期六下午怎么样?」
「好的,」我说,心里本来想说不的。
「你呢?」他问克依斯。
「好。」
叫家的时候,在长途汽车上,我们谁也没吭气,心里直在埋怨对方不好,才把事情给弄成这种地歩。
终于,那一天来了。偏是全村总动员,人人到齐,连狗都跑来看热闹。小讲台是用木箱子钉凑成的,我们三个人站在上面,一眼望下去全是人,而且尽是些熟脸孔。有的忍住一半笑,有的索性笑开。只有少数人一一像卫家夫妇、宓可儿小姐——不时点头,以示鼓励。
以后那半个钟头像是做了一场恶梦。先头唐克先牛跟克依斯究竟说了些甚么话,我一槪听不进去。只记得后来唐克先生,转向我,等着。于是我向前走了几步,全场死寂以待。再跨-步,我就到了台边。亏得我那条荷兰式长裤实在宽大虽然里头膝盖直在跳战战舞,倒也还没有露出破绽来。
原先准备好的讲辞竟然忘得精光,一句也记不起来。只好随口说到自己从印度尼西亚回来,怎么觉得自已污秽,心裹受责备;怎么一路背着罪恶和世俗的重担,直到有一天,在一个暴风雪的夜里,我终于放下了重担。从此之后,心里眞个是轻松自由。谁知道后来又碰上了这位唐克先生,弄得我逹然自己说,要做个傅敎士。
「各位,」我对自己的同乡们说,「说不定我倒真会干点成绩出来让他瞧的……」
我好怕下次跟蒂丽的约会。想想看,一个女孩,你希望她会嫁给你的,而今你想吿诉她你突然间决定要做个宣教敎士,这话好难说啊,可不是吗?以后她跟你过的会是一种甚么样的生活?工作苦?薪水低,说不定还要跑到又远又偏僻 的地方去,一切都不习惯。除非她本人有同样的心志,否则我怎么能够向她开口 ?
于是,过了几天我就开始向她游说。我吿诉她那次聚禽的时候我的确有那感动,而且一直到现在都觉得这是神的带领。
奇怪得很,她好像倒不觉得宣敎士那种艰苦的生活会让她吃不消。最让她想不通的是,我居然会在众目昭昭之下跑到台前去。
「不过,有一点我倒是跟唐克先生的看法一样。」她说。「就是说,任何事奉的职事都是先从本地本家开始。我看你不如就在韦堤附近找个工作,先把那个地方当作你的工厂,然后你很快就会知道自己是否眞想做个宣敎士。」
她这倒说得有道理。韦堤附近最具规模的工业要算是阿克玛镇的一家大糖果厂,凌格巧克力糖厂。洁芝的丈夫阿里就在那儿工作。我向他打听,他说他会替我向人事室推荐。
在我骑脚踏车上阿克玛那家工厂面谈的前一晚,我做了一个好梦。我梦见工厂里头的人,个个都是愁眉苦脸的。他们一见到我就觉得我与众不同;于是把我团团围住,问我到底有些什么秘诀。经我一说,莫不恍然大悟。我们一起跪下……
可惜得很,就在这个时候,我醒了。
我坐在凌格糖果厂人事室外面的长板凳上。。空气里全是巧克力的味道,闻起来很不好受。
「下一位!」
进门的时候,我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显得轻快。我把拐杖留在家里。虽然现在走起路来还是会痛,不过——除非我很累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在走的时候把伤的那只脚踏在地上而不显得跛。人事主任在看我的申请表,皱着眉头。
「伤员退役,」他照读,很大声。同时把我大量一番,「你这情形是怎么的啦?
「没什么,」我觉的字己气得脸通红,「只要是人家会的我也会。」
「你性情暴燥,是不是?」
他还是雇了我。在包装问的尽头做点货运货的工作,点完之后,再用推事把一盒盒的货推到发货间去。一个脸部没神没气的小伙给我带路。走廊、扶梯、扶梯、走廊,像八卦阵似的,终于推开门进了一个大包装间。褢头全是女工,总有两百人左右,围着十来根运输带。他把我交给其中一个然后介绍说:妞儿们,这是安得烈,妳们好好地玩吧。」
话才说完,马上哨声四起,不由得我心里一怔。然后她们开始大声交换意见。「喂,露西,你觉得他怎么啦?」「哈,人不可貌相。」继之是一阵淫言猥语,让我这当过几年兵的人听起来都还觉得刺耳。
后来我发现,那带头说脏笑话的是个叫做顾丽芝的女孩子。她最喜欢谈人兽恋,放开嗓门在那儿研究到底哪一种动物配我最合适。终于推车装满了货,我暗自庆幸,为的是这下可以暂时跑到发货间那边男人圣所里去避避难。
可是,还不到一会儿,货就卸光了;于是,我又得冋到那边受罪去。大包装间的中央有那么一个小亭子间,坐着一位管纪录的。我把卸货收条送过去,边走边想,我说:「主啊,这倒是个福音工厂。可是我干不来。我眞不知道怎么向这些女人传福音。我的话准会让她们给故意糟塌一番……」突然间,我的思潮断了。透过那小房间的玻璃窗口,我遇见了一阵亲蔼的眼光,伴着微笑;我从来还没见过有这么亲切的一双眼睛。是棕褐色的,不,是绿的。她很年轻。金发、苗条的身材。看她还不到二十,可是她的那份差事却是我们这部门里面最重要的:发工作单,同时经收完工收条。我把收条给她的时候,她的微笑化作噗味。
「不要理她们,」她的声音很温和。「新来的人她们总要整几下。过一两天就会换人的。」
我心里好感激她。
她给了我一张新的运货单。我拿了,可是还站在那儿,盯着她看。这里的女人一律浓妆艳抹,像个戏班,只有这个女孩子竟然一点化妆都没有。她的眸子闪烁着靑春的光彩。
我愈看愈觉得她面熟。只是没说出来。说了,人家也不过以为是客套而巳。只好闷在心里走开了。
时间过得好慢。站了一整天,到后来毎走一歩脚踝子就痛得要命。结果撑不住了,只好跛着走。马上让顾丽芝看到了。
「你怎么啦,安得烈?」她叫了起来。「从床上掉了下来不成?」
「在东印度羣岛打伤的,」我说。希望她不要再说甚么。
「姊妹们听着!原来我们这儿有位战斗英雄!安得烈,他们说的苏加诺那些事情是不是眞的?他是不是喜欢很年轻的?」她声音之大让整个厂房的人都听得到。
这下可糟透了。本来再过几天她们就会把我玩厌的,可是这一来,她们连着好多天问长问短的,想知道她们想象中的东方情调究竟是个甚么样子。
她们一天到晚聊的总是那一套,听得我烦死了,几次想辞职不干,就是舍不得玻璃窗后的就那一双会笑的眼睛。甚至没有收条可交的时候,我也想法跑到她那边溜溜。有时候趁给她收条的时候,偷偷地夹上一张纸条:「今天你好漂亮。」或者是「刚才你不高兴,到底是什么事?」常在想,别的那些女人说的话,她听到了不知会作何感想。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工作。而且老是觉得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过了一个月,我终于鼓足勇气跟她说:「我替你担心。像你这么又年轻又漂亮的女孩子实在不应该跟这些人在一起做工。」
她仰天笑了。「怎么啦?爷!」她说。「你的头脑怎么这么旧!老实说,」她朝小窗口靠了过来,「这此人并不坏。她们就是想交朋友而已。至于交友之道,她们不懂别的,就会这一招。」
她看着我,好像在考虑是否该向我表白。「老实说,」她说的很轻柔,「因为我是基督徒,所以才跑到这种地方来。」
我楞住了。她竟然跟我抱着同一个目的。突然间我想起来了!荣民医院!那个来请我们听布道的就是她!就在那布道会里……
我结结巴巴地急着把后面—切经过吿诉了她。我说我来此地工作也是怀着跟她一样的心愿。她吿诉我,她叫范可侣。从那天起,我们开始有配搭。因为一盒盒的货包装好了以后由我来收,所以我得在一排排的女工中间来回走动,要是我发现谁有什么心事什么烦恼的话,就把情形转告可侣。等到那个女工来窗口领工作单的时候,可侣就私下跟她谈。
慢慢地我们找到了几个同道的。正好那时候英国布道家悉尼.威尔逊在荷兰举办周末靑年大会,我们就一齐去参加。
最早的时候,跟我们一道去的有一个瞎眼又瘸腿的女孩子。在工作上,她和顾丽芝是同组的。艾美会盲人字母。她有一块小小的打点板,可以用来打信,跟别的盲人通讯。她让我看她怎么用。我也买了一块,还有一份盲人字母。有时候我给艾美打一张便条,放在巧克力糖运输带上,让它带给她。
像这种事,顾丽芝当然不会放过。
「艾美!」她调头,打老远叫过来,「他这次又献的甚么殷勤?」
平常艾美对这种揶揄总是一笑置之。可是,有一天我从发货间回来,发现她的眼睑直在眨,像在蹩眼泪。
「我看,」顾丽芝正说着得意,「妳这下大槪上当了吧。」
她一眼看见我,露个奸笑,嚷道:「一到夜里,男人总归是男人。对不对?艾美!」
我在门口站住了。我每天早上骑车上工的时候,总要有点祷吿,求神让我知道在那一天里该怎样对人说话。今天早上来的时候也不例外。而现在我似乎有个特别的感动,很出乎我的意料,让我几乎不敢相信,却又是那么淸楚,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喊了过去:「顾丽芝,我不许妳再说,以后再也不许妳这样说!」
她怔住了,张大嘴,说不出话来。我自己也怔住了。可是我还是得接下去,免得失去了主动。
「顾丽芝,」我接着喊,「我要妳星期六上午九点钟跟我们一齐搭车去参加靑年大会。」
「好。」她居然马上答应了。
我等着,看她会不会又来几句开玩笑的。谁知这下竟然轮到她在眨眼皮,快要哭了。我自顾收我的货去。发现房间里的人静得出奇,刚才那阵子让大家都变正经了。
到了星期六,顾丽芝眞来了。这倒让我暗自叫奇。不过她还是老样子,声言她不过是来看看我们究竟是搞的甚么名堂。
在会场里头,她也不爱理别人。开会的时候,人家在台上做见证,述说神怎样改变了他们的生命,她却私下一直在那儿说人家这个那个的。到了休息的时间,她就看她的那本鸳鸯派杂志。
星期天下午,车子把我们送回阿克玛镇。我的自行车就停在车站。顾丽芝住在韦堤前面一站。我在想不知道她肯不肯让我带她回家,要是可以的话,这倒是个大好的机会,可以让她坐在我后面,专心地听我讲。
「顾丽芝’我带妳回家好不好?也免得再花一程车费。」
她紧了紧嘴唇。我知道她正在衡量。是做我的车听我的说教好呢?还是宁愿花钱买票,自己搭车回去。终于,她耸了耸肩,上了我那部脚踏车的后座。我推着车,向可侣扮了下脸,走了。
一到了郊外,我就准备跟她谈。她需要神,我要让她知道。可是奇怪得很,我忽然感到一个很清楚的指示:「不要谈信仰的问题。就欣赏风景好了。」
我几乎又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还是照办。一路上我没有提到半句关于宗教方面的问题。经过好些郁金香花圃,就拿那个来聊。她说她在抗战的时候也吃过郁金香花茎。快到她家的时候,她对着我笑了,是个衷心的微笑。
第二天在厂里见到可侣她亮着眼睛问我:「你究竟跟顾丽芝说了些什么?她突然变了,变得厉害。」
「她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也没说。」
她真的变了。整个上午她一句低级笑话也没说。艾美不小心把一盒巧克力打翻了,蹲下去替她检的也是顾丽芝。吃中饭的时候,她把餐盘往我旁边一摆。「坐你这儿好不好。」
「当然可以,」我说。
「你知道我昨天怎么想的?」顾丽芝先开口。「我以为你会硬逼着我『接受耶稣』,这句话我在那些聚会里听他们说的。要是这样,我才不听你的呢。谁知你连提也不提。弄得我……我说了你不要笑好不好?」
「当然,我不会的。」
「我在想,是不是安得烈认为我这个人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歩,所以干脆也就不说了。再想想,也许我眞的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要是我现在悔改的话,神会不会听我的?那些靑年人做见证,说神救了他们,让他们重新做人。 神是不是也会给我个机会,让我重新做人?想来想去,我终于还是求告了祂。我不会用那些祷吿辞令,可是我说的都是眞心话。后来,我哭了。我几乎哭了一整夜。到了今天早上,我的感觉不同了,里面旣轻松又愉快。」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人家蒙恩得救。一夜之间,顾丽芝变了。虽然她的外型还是一样,还是个带头的,话照样说个不停,可是她里面那个人变了。她说话变规矩了,别的很多女工也受到了她的影响,我们在厂里开始了一个祷吿会, 由顾丽芝负责登记出席人数。还有,如果她知道谁的孩子病了,或是某人的丈夫失了业,你要是不往那顶帽子里放钱的话,那才有你瞧的呢。她完全变了,而且变定了。毎天夜里, 我临睡之前总要感谢神让我在这件事情上有份。我工作的那个地方跟以前完全不同了,这是神的定意,加上人的顺服。
有一天,我骑着车经过工厂大门,碰到可侣。没想到,她对我说:「凌格先生想见你。」
「凌老板!」心想我这下完了。可能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我在利用工作时间传敎吧。秘书小姐把经理室的门打开,让我进去。老板坐在大皮沙发上,挥手示意我坐下。我正襟危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的边边上。
「安得烈,」他说。「你还记不记得大约两个礼拜前我们厂里做了一次心理测验?」
「是的,经埋。」
「测验的结果,我们发现你的智商相当的高。」
甚么叫智商?我不懂。不过旣然看他面带笑容的,我也就跟著作微笑状。
「决定让你进我们的管理人员训练班。你先花两个礼拜把厂里各部门从头到尾看一下,看你喜欢担任什么工作。然后你告诉我,我们就给你训练。」
我听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终于我说:「我已经知道我喜欢做什么。记得上次心里测试完了,最后有一个人跟我个别谈话。我喜欢做他那种工作。」
「职位分析员,」凌先生说。他的眼睛像是要看透了我似的。「我想,要是你叫来跟人家讨论工作,提及宗教问题时你不会反对吧?」
我觉得自己脸红了。
「对了,」他说。「我们知道你在厂里传敎。其实,据我看,你这种工作倒眞比做巧克力糖重要。」
他笑了下,因为看我本来一脸的紧张样子,现在经他这一说,全消了。「安得烈,这样做当然没甚么不可以。如果你这样做既可以带领人进神的国,又可以帮我把这个厂弄得更好的话,那我还有什么话说。」
蒂丽听说我调了个新职,高兴得不得了。她希望我对这工作发生兴趣以后,会把做宣教士的念头给忘掉。可是,我忘不掉。虽然我很喜欢这份新的工作,但是我愈来愈觉得神对我另有呼召。因为及接受了人家的训练,所以我得答应他们在做两年。到时候,我是决定不干的了。
蒂丽看我旣然打定了主意,也就不再跟我争,反倒处处替我想办法。她自己的教会是荷兰改革宗教会,在国外有很多工作。她替我写信到处打听。可是,所有的回信都说要当宣教士必得先经过封牧才行。
我写信给荷兰改革宗的神学院。因为打仗的时候我被迫辍学,如果将来补完以后再念神学,一共要花上十二年。十二年!我听了后,心里一沉。不过,我还是马上先参加了一些函授课。
买书是个大问题,因为我自己毫无积蓄。妹妹洁芝把家用外省下来的钱都给了我买书。厂里传福音的工作由顾丽芝负责,也省了我很多心事。
有一天晚上,我一边抽烟一边在想买书的问题。怎么办?有了。办法岂不就在我的指间?手里那根白色的又细又长的圆条儿正在升起缭绕的轻烟。我每星期要在这上头花多少钱?算了一下,发现我毎个礼拜抽烟的钱居然够我买一本书。目前,为了要看某些书,我得常跑书店,毎次站在角落上白肴看它几页。
荷兰人喜欢抽烟,而且烟瘾很大。我也不例外,要戒可不容易。可是,我终于还是戒了。我跟哥尼流的床中间有一张小桌子。上面的书慢慢地多起来了。诸如德文文法、英文文法、敎会历史、圣经注释等等。原来,我们家里除了圣经和诗歌以外,就从来没有人买过书。我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我一有时间就会书,足足啃了两年。
宓可儿小姐听说我这样做法,就自动说要敎我英文。我当然是感激不尽。她对我眞好,每当我念得心灰意懒的时候,总是用好言安慰我,鼓励我。如果碰到她的英文发音跟我偶尔从妈那架收音机听到的有点出入的时候,我总是认定那是 因为收音机有毛病,或者是电台的播音技术有问题。总之,她怎么发音,我也就跟着怎么发音,学得很认眞。
宓小姐看我肯在基本学业上下功夫补修,颇为赞许。可是对于我将来进神学院的这个汁划倒并不热衷。她常说:「你眞觉得你非经过按立就不能做神的工作?你今年二十四岁。照这样子一直读下去,到你神学毕业,开始工作的时候,你已经三十几快四十了。我看国外宣敎工作很多,平信徒能做的,也总该会有的吧?我不是说要你怎么样,安得烈。我不过是这么替你想而巳。」
当然,我何尝不是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有一次周末,我跟悉尼.威尔逊谈起这个问题。当时我们厂里毎逢周末去参加他那个聚会的人已经很多,所以我们自己另外包了一场。 我对他说,现在要我按步就班地补念,未免太死板,而且费时间。他听了后,大笑,说:「你的看法跟环球福音会那些人一样。」
「环球福音会?」
「这是个英国机构,专门训练宣敎人材,然后派他们到海外还没有敎会工作的地方。这个机构跟你一样的看法,也是不作兴等的。」
他接着向我解释。说是,—般差会的工作是按着经济预算进行的。要派一个人出去,得先有了钱才行,至少也得等到将来这笔钱的来源有了着落以后才能够差派。可是,环球福音会不是这样做法。如果他们觉得神在某一地方需要某一个人的话,他们就把他送去,至于详细的办法,他们一概交托予神,让祂去安排。
「至于人材的本身,」威尔逊先生继续说下去。「他们,认为只要那个人所感受到的呼召是眞的,而且献身是够专心的话,那末他有学位也好,没有学位也好,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自己有间学校,经过两年训练以后,就可以差派。」
这对我说,正合适。可是,我倒有点担心他们的经济政策。因为我认识一些所谓凭信心的传道人,其中大部份就像乞丐似的。虽是没有明着向人家要钱,可是他们暗示你掏腰包。韦堤一带的人叫他们做「暗示型传道人」。这些人不是靠信心生活,乃是靠自己的「触须」,到处去碰去试。我觉得这样做法实在差劲、丢人。若说基督是王,而这些人如果称得上是祂的使者的话,那末,照这情形看来,祂的国库岂不是穷得可怜!?
我把威尔逊先生的话吿诉了克依斯。想不到他的反应倒很热烈。他这些年来一直在读神学,准备将来被按立。「不,带钱囊,不要带口袋,不要带鞋,」他引了圣经。「这是有圣经根据的。我想多知道点环球福音会的情形。」
过了几个月,机会来了。有一天,威尔逊先生打电话到 厂里找我,说,环球福音会总会来了一个人,目前在哈林市。
他叫琼森。趁他在这里,你不妨去见他一下。」
周末我骑车去哈林见这位先生。果不出我所料,他的形容枯槁,衣着不华,一副传道人的穷酸劳碌相。
可是,当他谈起他们在全世界各地工作情形的时候,他兴奋得眉飞色舞,脸上的菜色一扫而光。言谈间,他把这一切成就归功给他们那间学校和里头的敎职员。校址在苏格兰的格拉斯高市。大部份的敎员都是志愿授课,不受薪的。其中有神学博士、解经专家,等等,而且还有泥水工头、水管工、电气工,为了要训练学生在一无所有的情形下能够自己动手操作。
不过,说这还不是训练的重点。至终的目标说来很简单:尽量让学生们成为最优秀的基督徒。
我回来以后马上去见克依斯。我们骑着车穿过平野,边走边谈。他向我打听那间学校的情形。问得详细,就好像是他已经决定放下一切,准备立刻注册似的。学费多少?下学期甚么时候开始?须要有那些语文的根基?当初我去见那个人的时候,还没想要问他这么多。我把环球福音会伦敦总会的地址给了克依斯,等着听他的消息。果然,几天后他吿诉我他已经申请了那间学校。
因为他有学历,所以一下子就准了。他去了格拉斯高以后,经常来信长谈,吿诉我他在那边的生活情况,选课的情形,灵性上的心得等等,道来津津有味。这个时候,我在那个职位上已经超过了原定的两年。看来,环球福音会对我说也是个好去处。
可是,我始终迟疑不决。总觉得自己的条件太差。学历差,比不上克依斯。加上一边跛脚踝子,即使瞒得过人家,又怎么样?走不上五分钟就作痛,这还做什么宣敎士!?
我到底有没有意思要做宣敎士?莫非这只是我在编织美梦,自我陶醉?常听悉尼.威尔逊讲到「祷吿透」。就是说,一直为某件事情祷吿到神答应了或者是淸楚明白了神的旨意为止。事到如今,我决定试一下。一九五二年九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我独自跑到野外没人的地方,准备好好地祷吿一下。坐在一条管道的边上,开始向神交通。可是,从午后一直祷告到天黑,我还是看不淸神在我身上的计划到底是怎么样。
「主啊,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有甚么保留?无论你要我做甚么,我有甚么借口不服事你呢?」
忽然间,我的眼睛亮了。我看到了我以往对神说的「我愿意」一直都有个「可是」跟在后面——「我愿意,可是。」我愿意,可是我的敎育程度太低。我愿意,可是我的脚有毛病。
蒙了光照,我马上再对神说:「我愿意。」这次我说得斩钉截铁,和以往大不相同。我说:「主啊,我去。将来正式念神学也好,接受环球福音会的训练也好,继续在这家工厂工作也好,无论何时何事,只要是祢的旨意,我一槪听命。我说的话从现在就开始算。主,我现在要站起来向前走。好不好请祢把我迈出去的第一步看作我决心完全顺服,走祢自己道路的表示?我要把这一步叫做『完全顺服的一步』。」
于是,我站起来,向前迈了一步。就在这个时候,我觉得那只受过伤的脚猛然扭了一下。吃了一惊,以为是自己大意,把脚给扭了。小心翼翼地把那只脚往地上踩,站住,居然好好的,一点也不痛。心里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慢慢地走走看吧。于是我非常小心地一步步往家里走。正走的时候,脑子里出现了一节圣经:「他们去的时候就好了。」一路上这句话在我里头没停过。
起先我想不起来这句圣经的出处。往后我记起来了。是那十个长大痳疯的,耶稣吩咐他们去把身体给祭司察看。就在他们去的时候,神跡出现了:「他们去的时候就好了。」
会吗?难道会是我的脚也好了?
当天晚上邻村敎会有个聚会,离开我们有六公里路。平常我是要骑车去的。可是,今天晚上不同,我决定走去。
我眞的走去了。散会以后,一位朋友说要带我回去。他有辆小摩托车。
「谢了。今儿晚上我想走回去。」
他听了,不相信。后来,回到家里,告诉家人我已经去了那个敎会。他们也是不信,因为看我的脚踏车靠着墙,一直在那儿,还以为我临时决定不去了。
第二天回到厂里。以往我在工作上跟约定的员工谈完了以后,就让人家走了,自己坐在椅子上不动。这天早上一反惯例,个别谈话完了之后,来个起身送客,直送到他们自己的位子上。上午才过了一半,我脚踝上的刀疤竟然开始发痒。用手揉它的时候,有两道当初手术后缝的钱从表皮底下露了出来。原来那道刀口一直都没太好过。过了五六天,终于收了口。
我马上开始申请进环球福音会的宣敎人员训练学院,一个月后,他们给我来信。说再过几个月男生宿舍会有空额,如果到时候没问题的话,那么一九五三年五月我就可以入学。
我终于把工作辞掉。离职的那一天,可侣告诉我她也准备辞职,念护士去。她说得很起劲。我盯着她那发亮的眸子,是棕黄色的。我想我这次没看错。握了下手,我就走了。
下一步我最怕:吿诉蒂丽我已经决定进那间学校。因为那所学院没有敎会背景,经济上也没有后台;旣没名气,又不正规,而她这个人是最讲究这方面的。
是个春日的午后,高克安鎭的港边;天气很美,我们的心却是满了阴霾。走着,走着,她很少说话。我原先准备了很多理由,可是她非但没跟我争,而且愈来愈沉默。我提到了我的脚。我说我的脚能好,实在是个神跡。也许我不该对她 这么说吧,唯有这一次她光火了:「安得烈,你这未免说得太过份了一点吧?人家受了伤,慢慢好转,终归复元的多的是,可很少像你这样的凭空附会,到处宣传。」
那天晚上我没在她家吃饭。我心里想,这一个决定他们刚知道,难免在心理上不能马上适应,过一阵子就会好的。蒂丽就是需要有点时间想想,迟早会同意的。
这边我开始筹款。把唯一的几样东西卖掉——自行车,加上那些宝贝书——买了一张去伦敦的单程票。我要先到伦敦见过环球福音会那几位负责人以后,再去格拉斯高市。买完票,剩下了三十英磅多一点,刚够我头一学期的学杂费。
预定一九五三年四月二十号动身。可是,就在这之前不久,我一连受到三次打击,震得我摇摇欲坠。
先是蒂丽来了一封信,说她已经给她自己敎会的差传部去过信,问他们对格拉斯髙那间学校的看法如何。回信说那间学校没有立案、没有背景,在与改革宗敎会有关联的宣敎界里毫无声誉。
所以,她接下去说,如果我眞要去的话,她就情愿跟我断绝关系。短短的一封信,末了署名蒂丽。不是:爱你的蒂丽,只是:蒂丽。
手里拿着这封信,站在门口,不敢又不能不面对这个问题。正在这个时候,有个人步过小桥,来到我们家。是宓可儿小姐。
「安得烈,」她说,「我心里一直有话想跟你说。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一鼓作气下去:「老实跟你说,安得烈,我自己从来没有听过人家说英文,」她忙着补充,「不过英文书我倒看过不少。而且我跟英国一位朋友有书信来往,她说我的文法全对。」她停了一下,尴尬极了。「所以我觉得还是吿诉了你比较好。」 说罢一溜烟似地走了。
这两件事我还没想过来,过了两天,伦敦又来了一封电报:「预计学额未能如期产生,入学申请恕难核准。可于一九五四年重新申请。」
一连三次打击:学校没有名额、语言可能成问题、加上女朋友的问题;我走,就会失掉她,要她,就不能走。
照理,无论怎么看法,这条路是不该走的了。可是,在我心里的深处有个微小的声音,是往日在风中向我呼召的那个声音,是从前在工厂里吩咐我开口的那个声音,是情理上讲不通的一个声音,我深深感觉到它似乎在对我说:「去吧。」
第二天,我向玛芝、洁芝、父亲、哥尼流一一道别,离家上路,搭长途汽车去。从此踏上了我的旅程,直走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