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壳中石
躺在医院病床上,右腿上了石膏,动弹不得。
起先还有些自己部除里的人来看我。可是,日子久了,那些人自己也伤的伤、死的死。人事多变,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医生吿诉我,将来走路非得用拐杖不可。唉,像这种事还是不去想的好。慢慢地,老朋友们都不来了。不过,在这之前他们倒替我办了两件事,以致改变了我整个的人生。
头一件事是,有人替我寄了一封信。那封信本来是拫本不预备寄的。是写给蒂丽的。我那时候有个怪习惯,就是,常常在深夜里从城里胡搞完回来,或是刚打完了一场仗,良心上觉得特别难过的时候,就提起笔来给蒂丽写信。把我所见所做的那些难以吿人的坏事统统写下,然后把信烧掉。
就在最后那一役之前,我给她写了这么一封信,没写完,就搁在行军袋里。到了我受伤以后,一位好心的伙伴把我那袋子里的东西检点了一下,准备交待。他向来办事周到,竟然在我那本通讯簿上找到了她的地址,把那封信寄了。当然 啰,在他看来,这下算是做了件好事,周到极了。
「乖乖!」他到医院来看我的时候,跟我开玩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通讯地址!怎么啦,是不是跟荷兰所有的玉女之家都打上了交道?花了我半个钟头才找到那位小姐的地址。好小子,我看你还是小心为妙,免得惹出一场脂粉战。」
我一听之下,急得脸色大变。他还以为我身体不舒服,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哎呀,安得烈,我不知道你还痛得这么厉害,还在这儿跟你乱开玩笑。我走了,等你好一点的时候再来看你。」
此后一连好几天,我就尽在那儿挖空心思地追忆那封信的内容。就记忆所及,大致是这样的:最亲爱的蒂丽:
今天晚上我觉得好孤单。眞巴不得妳能够在我身边,让我深深地看进妳的眼睛,向妳倾诉。我好想知道妳还是喜欢我的,至少,不会把我看得很坏。
妳以前有一次来信劝我祷吿。可是,我不但没有祷吿,反而咒诅。我用的那些字眼甚至在荷兰的时候连听都没听过。我还会说些低级笑话;愈是说得我自己心里难过,那些人就愈笑得厉害。我已经不是妳想象中的我。从前打起仗来的时 候,心里很难受,可是现在不同了。如今看到死人的时候,根本就不把它当作一回事。我们不只是杀对方的那些军人,就连一般老百姓遇到我们也会遭殃。我对神没有兴趣。也不想祷吿。敎堂没去,酒吧倒是常跑,而且总要喝到醉为止……」
后头还有,还有更不象话的。躺在病房里好难过,就是那么想啊想的,苦思那次在醉中写了些什么话,她是我最知心的人,我已经不能没有她。
在床上辗转,不敢想象她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会有什么感想。
偶然间一挥手,碰到了一本书。这就是那些朋友们替我做的第二件事。他们在我的帆布袋底找到了我母亲的那本圣经。史华眞把它带来给我。临走前放在床边枱几上,有点不好意思地。「这本书是你的,不知道你要不要,顺便带了来。」我谢了他,可是一直就没去碰那本书。要不是因为后来那些修女的话,我恐怕根本就不会去碰它。我住的那家医院是由几位修女主持的。她们个个都很好。从早到晚就在病房里忙,淸洁、敷伤、替病人写信、说说笑笑、唱唱歌。就从来没听 到她们嘀咕过半句。
有一天我问一位来替我擦身的修女,为甚么她们一直都是那么开心。「怎么啦,安得烈,像你这么一位荷兰好靑年,总不该会不知道的吧。这里面的原因,就是基督的爱。」她说的时候眼睛发亮。我认定这的确是她全部的答案。即使她谈上整个下午,也还是出不了这句话。「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她边说边拍着我床边桌上的那本旧圣经,「答案就在这儿了嘛。」
所以,后来当我的手无意间碰到了那本圣经的时候,我就顺手拿来看看。母亲给了我这本圣经,到现在已经两年半了,我始终就没翻过一次。可是现在我想到那些修女,她们的喜乐,她们的朗静,还有那句话:「答案就在这儿了嘛… …」于是把圣经放在胸口,随便从后头倒翻上去,直翻到创世记第一章第一节。
我读到神怎么创造了天地,然后罪怎么入了世界。想当年做小学生的时候,老师毎天下午要读一章圣经给我们听;我总是心不在焉,等不及要跑到外面小河里玩水去。可是现在读起来就有点不同了。我继续看下去,专挑那些故事来看。 过了好些日子以后,我终于开始看新约了。脚上打着石膏,躺在床上,一路把福音书从头看到尾。脑子里总算是有点轮廓。问题是,这里面说的到底是不是都是眞的?
正在读约翰福音,读到一半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的笔迹看起来好熟的。是她,蒂丽!心里好紧张,一面把信拆开。
「最亲爱的安得烈!」最亲爱的——我没看错吧!我自己每次给她写那些假想的时候,也都是这么叫她的。「最亲爱的安得烈:我收到一个男孩子给我的信。他自己觉得他的心变硬了。其实,他已经稍微向我吐露了些破碎的心事,我知道,他的心不是硬而是碎了。他肯这样地向我表白,我反而替他髙兴。」接着的是一段读经纲要。她吿诉我,只有借着圣经我们才能够体会到神的爱,唯有神的爱能够软化人心。
接着好几个礼拜,我们一起读经,异地同心的,实在甘甜。我有好多的疑问,写了一页又一页。她就尽她所知的回答我。要不然,就跑去问她的牧师,或是参考书里去找答案。
可是,过了几个月,石膏去了以后,看到那条腿干瘪瘪的,好难看,心想以后再也不能那样随心所欲地蹦呀跳的,不由得我怨恨塡胸。什么灵里面的喜乐,那更不用谈了,那只是蒂丽说的,还有那些修女们。
后来一到我能够走动的时候,就在每天晚上饭后,忍着痛,一拐一拐的,找个最近的酒吧,喝他个烂醉。那些修女们也没说甚么,至少没有向我当面提起这件事。一直到我启航回国的前一天,那位跟我很熟的修女,蓓楚莉丝,跑到我床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安得烈,想跟你聊聊天。对了,你晓不哓得这里的本地人是怎么抓野猴子的?」
一听说猴子,我的兴趣倒来了。「不哓得呀,你说说看吧。」
「你知道,猴子如果想要一件甚么东西,就一把抓住,死也不肯放手。这里的人就看准了这一点,弄个揶子,在高头打个洞,仅仅够猴子伸只手进去。把里面挖空,剩下个壳, 然后丢块石子进去。把椰壳放在深山地上,人就带着网躱在附近等着。
迟早总会有那么只好奇的猴子跑来,拿起椰壳,先把玩摇幌一番,再就着洞眼朝里面张望,终于伸手进去,摸索一阵,抓到了那块石子。可是到牠想拿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拳 头太大出不来。而牠始终以为那块东西是什么宝贝,死也不肯松手。你说,要抓这种猴子,还不容易?」
说罢,她站起来,把椅子放回台边。略为顿了一下,盯住我说:「安得烈,你是否也紧抓住了一样什么东西,害得你身心不得自由?」说完,她就走开了。
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我知道她这一套说敎对我是不会起作用的。明天是个大日子。一来,是我的二十晋一大寿,二来,刚好也是我们那条救伤船启碇回国的日子。我已经计划好,要好好地庆祝它一下。我把三年前同一个连部来印度尼西亚的那些老朋友们,只要还活着、能走动的,都请了来。我们一伙八个难兄难弟聚在一起,大闹大叫,个个喝得烂醉,尽情地庆祝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