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劳苦重担肩上压

“弟兄们,我们不要你们不晓得,我们从前在亚细亚遭遇苦难,被压太重,力不能胜,甚至连活命的指望都绝了。自己心里也断定是必死的,叫我们不靠自己,只靠叫死人复活的神。他曾救我们脱离那极大的死亡,现在仍要救我们,并且我们指望他将来还要救我们。”(林后 1:8-10)

黑牢中七天受审

从疏勒教会门前路过以后,大约经过十二公里的路程,就到了喀什地方法院。与西门同车到喀什的,还有伊明阿吉和易大明。到了喀什,他们就被关押在喀什地区监狱。那监狱是新疆以前的督办盛世才所建设。院子是采用道教的阴阳八卦形,院子分作八面,一面是一道门,门门都是一样。每道门里有一条巷道,巷道左右有两排牢房,门都是铁制的。这院子很难分辨出东西南北和前后左右,好像迷魂阵。

西门被关押在第一道门右面四间牢房最里面的一间,伊明阿吉和易大明被关押在左面一排牢房最里面的一间。西门的牢房又分作两进,第一进是集体牢房,外层用木栏杆拦着,里面能容三、四十人。经过集体牢房再向左拐,是一间双人牢房,能容二人躺卧;再向右拐是一间单人牢房,西门就是被关进这间单人牢房。再往里面去还有一间牢房,这间牢房更可怕,那是个木笼子,里面只能容下一个人站立,不能躺卧。西门所住的牢房比那木笼子强得多,里面有木板床,能容下一个人躺卧。上面有一个天窗,天窗上面是屋顶,屋顶上有巡逻岗哨;白天从天窗有光线射进来,他们可以从天窗向里面窥探查看,夜间可以藉着手电筒向下面监视押号动静。

这里通常是关押罪大恶极,等着判处极刑的囚犯所住的地方,西门竟也无故地被当成了重案犯。虽然如此,想不到这幽暗的狱室,竟变成了西门与主相交的内室。

伊明阿吉和易大明的哭声,天天从对面牢房送入西门的耳朵,因为他们心里没有主耶稣,虽然心里有穆罕默德,但穆罕默德却不能救他们,所以,他们只有无指望地让时间在悲戚中滑流。西门却在他的牢房,不分白天黑夜地跪在床上向天父恳切祷告,他晓得神不藐视被囚之人的祷告。就这样,最初的七天七夜,很快就过去了。

有一天夜里,狱方把西门提出来,换了一个地方,里面同样是一条巷道分作左右的两排牢房,西门被关进右面第一间牢房,里面黑暗无光,铁门一锁,很憋闷,好像空气也被隔绝在外了。每天下午,只有半个小时有一线阳光射进门缝,他总是抓紧机会,就着那一线宝贵的光线抓衣服上的虱子。自从入狱后,他还没有换过衣服,满身虱子寄居在他身上,抓到了就放到嘴里一咬,再吐出去。

与七天前不一样,之前所住的牢房是等候审讯的地方,这间牢房却是审讯期间的专用牢房。西门在这里又被关了七天七夜,每天都有预审员带着一个端着冲锋枪的法警,提他押送到大门外的预审室,去接受审讯。

预审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按惯例,他首先向西门交待政策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待,死路一条。”他随即叫西门交待所犯的罪。西门言语不多,仍是那句简简单单的话:“我没有犯罪。”“没有犯罪能把你抓进来吗?难道政府冤枉了你吗?”西门说:“我是信耶稣的,就是因为信耶稣传道,才把我抓进来的。”

因为西门没有按照他们的意思交待,每次受审都要挨打。

有一次,西门被押回押号后,心里想,圣经说“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他觉得他应该变得灵活点,受审前先在心里打好应对的腹稿。果然,当他们又一次提审他时,他就照着事先想好的话回答。结果,打得更重。后来西门总结道:

“圣经说‘你们被审时,不要预先思想怎样分诉,’我这次挨打,是因为没有听神的话,只想到要灵巧像蛇,但主又叫我们驯良像鸽子。鸽子是顺服的,牠的眼睛认识主人,认识家。我们被打时不要自己想办法逃避,要顺服圣灵的引导。一个人最大的失败就是怕死,若怕死就不能顺服神,就要说谎话,就不能刚强壮胆。若不怕死,就会刚强壮胆,怎样打你都不会惧怕。”

这样的审讯持续了七天七夜,西门仍是没有承认犯过任何的罪,最后还是以审不出什么结果而告终。

我以虫子为衣

到了第八天,西门正在押号里坐着,忽听得开锁声“咔咔”响起,他原以为又要提他去过堂,也或许提他到特别押号,去等待死亡的降临。门开了,只见拿钥匙的看守员,却不见端冲锋枪的守卫战士。按惯例,提人过堂是要有武装人员押送的。这回不见这样的人,西门有些纳闷了。“把你的行李搬出来!”看守员说。然后,他把西门送到外院一间有二、三十个犯人居住的集体牢房,也没多说什么就转身离去了。离去时,甚至连牢房的门也不锁就出去了。

西门痴痴呆呆地站在行李旁边,好像在梦中,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忽然明白了:“主已救你脱离了死亡的网罗!”西门的眼眶不觉涌出热泪。

这间集体牢房,是在另一道八卦形的门里,这里关押的人,都是已判决的轻刑犯。西门进来时,他是唯一的一个汉族人,别的都是维族和哈族人。

由于西门被送到集体牢房时是晚上,土炕上已经睡满了人,没有他容身的地方。劳动号的组长努努嘴让他就地躺卧;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睡在既潮湿,又生满虫子的地上。

维吾尔族人和哈萨克族大多数都是回教徒,他们有个习惯,就是每天早、晚要用泥壶装上清水擦洗下身,牢房的地上面因此而被弄得很潮湿,成了滋生臭虫、跳蚤的温床。

睡到半夜时,西门觉得全身发痒,原来全身叮满了跳蚤。跳蚤集中到西门身上大施其威,吸他的血;数量之多,最后只能让西门用“像穿了一件虫子的衣服”来形容之。西门想要出去躲一躲,门锁着;想要站起来抖一抖,又怕组长不许。西门进入了与约伯相似的经历——“我的肉体,以虫子和尘土为衣。”躲无可躲,西门也只能像约伯一样,“我躺卧的时候便说,我何时起来,黑夜就过去呢?我尽是翻来覆去,直到天亮”(伯 7:4-5)。

当西门被虫子咬得难受的时候,忽然间想起诗篇上预言耶稣被钉十字架受死的话:“我是虫,不是人,被众人羞辱,被百姓藐视”(诗 22:6)。想到荣耀的王尚且降卑至此,西门也就轻看跳蚤带给他的痛苦了,他不只是忍耐得住,而且满心得安慰。同时想到,主带领他从必死的单人牢房,搬到集体牢房,大概不会死了,这一点痒又算得了什么?西门便存着感恩的心来面对这一切的遭遇。感恩的心一生出,受苦的力量就加强,使得他在此恶劣环境中仍能安然度过。

西门入狱前曾预想过许多十字架遭遇,诸如挨打、戴铐戴镣等,惟独没有想到会被交给吸血虫吸食他的血。

公开举行宣判大会

几天后,西门被调出监狱,劳改了。这是一个信号,说明西门已被判刑。但却没有拿到司法机关应该给他的判决书。西门的劳改场地就在监狱边上,是监狱办的一间制鞋厂,有两间砖房,那里住有三十多个已判刑的劳改犯。但为什么唯独不发给西门判决书呢?

西门在鞋厂劳动不到一个月,1951 年 12 月的某一天,管教干事从八卦形的院子叫出二、三十人,其中包括西门,他们全都被戴上镣子。然后,又从八卦形院子的单人牢房,由七个警卫用枪押出七个囚犯;他们胳膊上都绑着绳子,脚上都戴着镣子。警卫把这帮犯人全部押上载重卡车,拉到八扎(“八扎”是维语,即集市)去开宣判大会。

审判台是用木架和木板搭建起来的大木坛,还专用红布包起来,凸显其威仪。远处人流涌动的十字路口上方,拉着一条大红标语——“镇压反革命分子宣判大会”。路口人头攒动,连房顶上也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有警察在群众前面维持秩序。

宣判大会开始后,犯人都站在审判台前听台上审判长的宣判。审判长首先对死刑犯进行宣判。西门站在他们中间,心里想:“假若我最后一次为主作见证的时候到了,就求主加我力量,像司提反,像彼得、保罗,发出铿锵有力的足音,挺身昂首走上十字架,我准备我的心,迎接这最后一分钟。”

判决结果,西门不在死刑犯之列,那七个从单人牢房押出来的人都被判了死刑,其中包括伊明阿吉和易大明。宣判一完毕,七人立刻被七个法警拉去刑场执行枪决。

西门便与剩下没有被枪决的二十多人,在台下继续听候宣判。由于会场挤满成千上万的观众,一片嘈杂,口号呼啸声此起彼落;加之天起大风,人声风声混杂一处,西门没有听见他的名字,更没有听见主席台上宣读他的罪状是什么,不过最后他隐约地听见了一句:“……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剥夺政治权利二十五年。”但不确定这就是对他自己的判决。西门只知道他不会死,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宣判大会结束后,又把他们用原来的车拉回八卦形的监狱。根据这次公审大会的经历,西门后来写下了一首名为《在血路上》的诗:

我曾踏着汹涌如潮的呼啸,
被绑到广场听候判罪;
不是杀人的凶手,不是卖国的奸贼,
不是敲骨的恶霸,不是吸血的匪类。
这本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今天又被定罪,
又遭受二十世纪的诋毁,
又被刺破了无罪心肺。
我曾踏着默默无声的血滴,
被铐在暗室昼夜受审;
不曾结党和造反,不曾盗窃和杀人,
不曾剥削和压迫,不曾危害过人民。
这本是站在彼拉多庭前的耶稣,
今天又被审讯,
又遭受二十世纪的诬陷,
又被撕裂了头上荆痕。
我是耶稣肋旁滴下的血滴,
为爱主流到十架血路。
有时泪潜入十架,有时血渗入囚衣,
有时信心如花发,有时心灰如灯灭。
跟随主今已到最后的征程,
破釜沉舟,义无反顾,
紧跟着千年羊群的血迹,
献上最后的一滴洁血。

西门回到喀什监狱不久,听说疏勒公安局也召开群众大会,把西北灵工团疏勒教会的弟兄姊妹都召集到八扎,开批斗大会。一位老牧师居然上台控诉西北灵工团是反动组织,又指控张谷泉和赵西门都是反革命分子。对于此事,西门在回忆录中曾这样写道:

“……这位老牧师的控诉实在令人震惊,没想到多年教导人的牧师,在西北灵工团中间又被大家尊敬如父的长者,竟作出如此卑贱的事!由此可见,从山东差派到新疆来的,并非完全出于圣灵。以后,竟有人出卖西北灵工团;有人遇患难纷纷退回山东;最严重的问题是,有的人连生命也没有。真正能在新疆站得住,为主舍命的,可以说不多。”

西门在《归喀断札》中又这样写道:

“自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由于主的道将在新疆兴起,撒但的座位将要动摇,于是撒但出来拼命阻挡主的工作。

‘镇反’运动开始了,风云突变。

在灵界,撒但在新疆找到主要的进攻目标:神的工人之家西北灵工团。城市、农村、山区、牧场,都在敲锣打鼓欢呼‘镇反’,教会的房屋里面却乌云滚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结果,神的工人纷纷被捕入狱。剩下的人,站在形同烈火的形势面前,有的从前高喊‘为主舍命,至死忠心’的人竟摇身一变,响应号召,检举揭发,作假见证,干出卖主卖友的事。但另有一部分人,他们坚守主道,枪杆子面前不低头,荣耀了主的名。最后工人之家还是被挂上十字架。哈密的家在几位工人被捕的强大压力下,俯首无声自行解体……

纵观西北灵工团在新疆四十年间的遭遇,可清楚地看见,是神按着祂永世计划,为在这末世的时候,拯救新疆千千万万灵魂生命,藉着祂所拣选的圣徒,与撒但在灵界所展开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大争战,有血、有泪、有烟雾……

这树已被焚烧,被刀砍伐……(诗 80:16)”

重担的开始

西门受的试炼,进入了另一个阶段——肉身上的“重担”。

西门在喀什经过宣判大会,知道自己不会死,以后果然没有死,但是人却将能致人身体于死地的重劳动加在他身上。

西门被捕的前一天,在疏勒教会分享的那段经文:“你使我们进入网罗,把重担放在我们身上。你使人坐车轧我们的头,我们经过水火,你却使我们到丰富之地。”当时西门对于“网罗”、“轧头”这几个字在他身上的预示都有所悟;但对于“重担”的具体所指却不明白。接下来他所经历的、非他人力所能承受的重体力劳动,把“重担”的意思明明白白显示出来,并活生生地加诸在他的身上。这时他才知道入狱前一日讲道时所查的经文“把重担放在我们身上”所指的是什么意思了。然而,在犯人来看,劳动倒是政府对他们的宽大、优待,首先在身体方面要比“蹲押号”好多了。

宣判大会后不久,西门连脚上的脚镣都没有去掉,狱方就叫他去参加重劳动,分配给他的工作是搬麻袋,里面装的是高梁,每袋约重一百多公斤。此时的西门已发现自己的心脏出了毛病,有隐隐不适之感。按他自己的估量,他要能背动五十公斤就很了不起了。当一百公斤的麻袋无情地压在他肩背上时,他的双腿开始摇晃发颤了,随时都可能跌倒。这时,西门马上向主祷告:“主啊,求你救我!”立刻就有力量,能背得动了。但快背到地方时,他心里就开始着急,再也背不动了,两条腿一软,又要跌倒。“主啊,求你用你的话把我救活!”西门再次向主呼求。

不久,西门又被分配到喀什郊外的砖窑上装窑,手指常被磨出血来。

后来,西门又被调到石场,每天早晨由法警押送,与六、七十个犯人一同到妖魔山去拉石头,到晚上又押回监狱。当他们走在路上时,西门在队伍中是唯一带铁镣的,所以就很惹人注意。有一天,一个维族妇女坐在自己家门口,注意看他脚上的铁镣,眼睛似乎在问:这个人犯了什么大罪?她哪里知道,这位戴锁链的囚犯,正是基督为爱她们的灵魂而差到新疆来“报佳音,传平安,报好信,传救恩”的使者。

乌恰煤矿背煤

这之后,更重的担子将落在西门肩上:神藉当政者加在他身上的有形重负,要让他在心灵深处更深地体会神的应许——“神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是我们在患难中随时的帮助”(诗46:1)。

狱方派西门去服苦刑背煤时,脚上的铁镣才被摘了下来。

劳改煤矿在一个叫乌恰的地方,位于喀什市的西北面。派去背煤的犯人通常是重刑犯,也就是二十年以上刑期,无期徒刑,死缓这一类的犯人。狱方宣称劳改的目的,是要给他们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出发去乌恰的那天,刚好是礼拜日。按狱方规定,礼拜日是犯人家属可以探监的日子。刚好那天沐灵也来探监,西门刚一走出监狱大门,迎门就碰上了妻子沐灵。他们在一起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这段路程将作为生命中相处一处的最后机会铭记在他们的心中。西门本来想要问沐灵家中的情况如何,可是当时有一个犯人夹在他们中间,他是带领西门去煤窑的。沐灵一直和这人说话,西门没有机会和她说话,大概她不知道西门当天就要被调走了。当那人领西门到拐弯处,西门背着沉重的行李停住脚,想要和沐灵说话;那人在前面回头看着西门,沐灵无情地手一挥,叫西门走,什么话也没有说。西门想要知道家中的情况也无从知道了!

表面上看,这次是妻子来为即将踏上苦刑之路的丈夫送行;而实际情况却刚好相反,是丈夫提早在为妻子送行,因为这是他们夫妻俩在人世的最后一次见面,是诀别!

煤矿在半山腰上,苦刑犯的任务就是把煤从煤洞里背出来。这是一个深层矿井,从上到下一共有三层,层与层之间用木梯相连,最下面一层才有煤炭。那地方叫“掌子面”,就是掌子手用榔头、凿子一锤一凿地敲击煤层,把煤敲下来的地方。

背煤的情形,人们都不陌生,“煤黑子”一脸脏污的劳苦形象,在人们的心目中都是活脱脱的。

西门一进窑洞门口还没有感到什么,当爬下第一层梯子时,就感到憋闷,呼吸困难;爬下第二层梯子,他就感到脚步沉重,连迈步也困难了。这是因为矿井氧气稀薄,亦是因为他的心脏在狱中出了问题,得了心脏病。矿井里每隔一定距离,就在墙缝里放着一盏清油灯,像萤火虫一样似明似灭,给这幽暗世界带来一丝微光。西门一面走一面祷告,靠主加给他力量和勇气终于走到了“掌子面”。

狱方规定,煤按重量分成三个等级,一级为 75 公斤,二级 70公斤,三级 65 公斤。给西门分配的是三级 65 公斤,等于 130 市斤。这虽然是最低的等级,但对西门来说,仍是力薄超负不能承受的重量。

背煤是用粗线口袋,背上有一个木架,把装满煤炭的口袋往上一放,以便装卸。到了掌子面,他把口袋放在地上,掌子手要往口袋里装煤,忽然停下来,瞅瞅他,说:“你是念书的,给你少装点,你背不动!”他说西门是读书人,说得没错。西门身上确实有一股书卷气,加上身体瘦弱,脸色苍白,很容易让人辨别出“读书人”的身份。至于“给你少装点”,就算是一再的减少,只有 40 公斤,他也背不起来。

别人背口袋时都是蹲着,掌子手把口袋一搀,往架子上一放,那人趁势站起来,背着就走。西门却只能采取跪姿,虽然已经是较轻,但口袋上架后,西门仍然站不起来,需要两个人搀他,他才吃力地站起来。站是站起来了,可是迈步又成了问题。

在一片漆黑的洞井里,那不明不灭的清油灯,对于首次下煤窑的西门来说,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别人路熟,哪里高哪里低都知道,自然走得很快;但西门看不清路,只有靠着祷告,两手摸着洞壁,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前蹭。那巷道非常窄,只能走一个人,两个人过不去,后边人走得快时,西门在前边也要快点走,否则会耽误别人的任务;所以,走不动也要勉强快走,不走别人就要催。

走过幽暗,走过狭道,走过高低不平的地面……有气喘,有趔趄,也有摔倒。有一次,西门跌在路上不能起来,幸亏后边来了一个人搀他,他才能站起来,吃力地往前走。

比这更难的是,还要爬三道梯子,之后,还要下一个陡坡才到堆煤的地方。那一上一下的难度,西门说:“背上的口袋纵然是 40公斤也好象是一座山,爬梯子也爬不动,这如同在死亡的阴间向地面爬行一样。当我走到好像有一丝黎明微光的地方,知道离洞口不远了,心跳得更加厉害;这是因为心急,心脏病发作了。当我磨蹭到洞口,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好像经过一次死亡一样。等到下山坡,心跳又厉害起来,因为往下看眼晕,背上又有煤框压着,害怕滚下去,我就更加紧祷告。最后下到煤堆,背上的口袋和整个身体一同摔倒在煤堆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好像死人一样;等我醒来时,好像又从死里复活了一次。”

西门知道自己没有死,心里向神充满了感恩。

犯人们都拼命劳动,他们是重刑犯,个个都在争取立功赎罪的机会。这时西门心里浮出一个念头:“我没有罪,无须立功赎罪,要死就死在这里吧!”西门的体力实在承受不了这项工作,每下一次煤窑,就如同经过一次死亡。后来,西门连解手也不能蹲,只有跪着解;这时又开始吐血。劳改队长见此情形,就给他开了一个条子,上面写着:“此人身体不适合在这里劳动,建议调换别处!”

因着神的恩典,顾念他仆人的软弱,这个几乎要了他命的背煤劳动活,在他下煤窑几次后,就不用再继续干下去了。

康苏矿山挖石头

西门被调到康苏矿山去开石头,那矿厂是一家合营企业,名叫“中苏合营康苏有色金属公司”,生产任务是开发钨金,并运往前苏联使用。钨金是稀有金属,除了民用,还被广泛用于军工生产。

康苏山的北面就是苏联,那时苏联正在兴盛时期,矿产的开发由苏联专家领导。他们有意要给犯人加薪,把每月伙食费增加到 24元;24 元的伙食费在当时能买到很多东西,可以有羊肉吃。但是劳改队的干部反对这样做,说他们自己的伙食费也没那么高。最后的决定是减少 14 元,这样一来,犯人们就没有肉可吃了。

开石头工作的劳动量虽然也不轻,但与背煤相比还是要好很多,最大的好处是能享受山野的新鲜空气。

康苏矿山的经历,时常令西门想起使徒约翰被囚在拔摩海岛上的事。约翰在岛上凿石做苦工,苦难中,主特别把启示录的异象赐给他,这是生命经苦难炼净后所结的果实。

西门经过长期的试炼以后,觉得他的境遇和使徒约翰的境遇相似,并深深体会到使徒约翰在拔摩孤岛所经历的凄苦,以及苦境中十字架在他身上彰显的能力和荣耀。一首措辞优美、曲调激昂的《拔摩之歌》,就是他感动中的所得:

主引领我走进拔摩,以爱为囚笼,大水为牢;
多少年间恶咒苦嘲,都是奇妙的甘脂美肴。
他以大水为我囚笼,十架为旌旗,血为记号;
奇妙难测他的踪迹,原在苦难的大水囚牢。
岛上多有忧患苦愁,肝胆多破碎,身多煎熬;
无非神要将他性情,向我里深深艰苦铸造。
俯首拔摩接受塑造,全人都破碎,心如火烧;
这是一个破废器皿,基督要把他重新塑造。
加略无声拔摩咆哮,今日的试炼,火焰更高;
更坚的信必经百炼,更贞的爱情必经千烧。
古但以理为这爱情,狮坑有惊吼,照旧祈祷;
又有三仆为这爱情,不跪拜金像不避火窑。
爱情贞洁若雪皎皎,这爱情坚胜,死之执着;
爱情发自没药山岗,爱来自十架被杀羊羔。
站在拔摩望穿云宵,等候他再来进入荣耀;
站在拔摩望穿云宵,等候他再来进入荣耀。

这首诗是西门长期受苦,却不以为苦的心灵反映,因为神已代他受苦,他就不觉苦了。

在这里,犯人们住的是帐篷,星期天还可以休息。有一个星期天早晨,大家还在睡觉,西门就早早起来,趁机进到山的深处。在大自然清幽的静谧中,他跪下来,向主倾心祷告。他为着三方面向神祈求,首先为疏勒受逼迫的教会祷告,求神保守还留在疏勒教会的同工们。因他离开“家”已经好几年了,不知道情况如何;第二,为全国受逼迫的教会祷告,求神赐给弟兄姊妹信心和力量,能够经得起这场猛火的试炼;第三,为全世界受逼迫的教会祷告,求神救他们脱离凶恶,帮助他们胜过试探;愿全世界属基督的真教会,在主里有真合一。他相信主必垂听、应允在监狱里之人的祷告。

祷告完,他心情舒畅地往回走,不料在半途上恰巧遇见一位主内的弟兄,那弟兄又紧张又惊讶地问他:“你上哪儿去了?”西门说:“到那边祷告去了。”“你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劳改队!如果被人发现,抓住了怎么办?会把你当逃犯对待的,那时你有口也难分辩!”那弟兄边说,还用手往持枪的军人方向指指。西门没说什么,对于那位弟兄的好心劝告,他不能接受。虽然这位弟兄对世事比西门聪明,但他眼里只看见拿枪的人;西门则是除主之外,不知道别的。

在矿山劳动一年多以后,西门接到一个通知,内容是司法部门要重新审查“西北灵工团项目”。于是,西门就被押送转往乌鲁木齐第一监狱,“西北灵工团项目”覆查要在乌鲁木齐(当时称为“迪化”)集中进行。

停止执行 进行复查

西门被捕不是一起孤立的案件,而是“西北灵工团”整体冤案中的一部分。“西北灵工团”是一个福音团体,其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传耶稣基督的福音,救人灵魂。人数最多时达一百多人。在当时的条件下,他们过着集体生活,没有个人财产,生活上自食其力。由于没有经济后援,他们就编织毛衣、做苦工、挖野菜……以满足其温饱之需。

解放初期,此特殊形式的社会群体,不为外界所了解,受到怀疑与不应有的歧视;进而当权者在极左思潮的支配下,对灵工团加以迫害,捏造事实,罗织罪名,逮捕多人,造成不少的冤案。事实上,在五十年代,全国有许多基督徒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

根据西门后来的了解,新疆的西北灵工团,不论是疏勒的同工,还是哈密的同工,都是一个姓林的公安局长带头抓的。西门在疏勒被捕的第二年(1952),哈密的工人之家也有四人莫名其妙地被捕,其中的三人——巩守仁,与灵工团的两位领袖张谷泉、李石瑛甚至被判了死刑。判决书已张榜公布。恰在此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一个在上海工作的外籍医生给张谷泉牧师寄去一个包裹(内装医疗器械),但包裹被邮局退回,上面写着退回事由:“此人已判处了死刑,原件退回。”医生获知此事,立即把情况告知张治中先生;张治中先生又汇报给周恩来总理。于是,周总理就给新疆公安厅写信,信中表明,如果没有犯罪的真凭实据,不许单单因为信仰问题判人死刑,并命令有关单位“停止执行,进行复查!”这样,三位神仆蒙神保守,得以幸免于难!

1954 年,张谷泉、李石瑛、巩守仁和董淑贞被押送到乌鲁木齐第一监狱;与此同时,西部疏勒教会的赵西门和李道生、李元奎三人也被押往乌鲁木齐公安厅进行复查。复查由新疆公检法三部门组成的“基督教西北灵工团项目调查小组”负责。“撤销原判,重新审理”是这次复查的定调,这反映出当局在对待西北灵工团及其成员上,存在着疑虑和不同意见。

复查是把他们分开一个一个地隔离进行的。西门一到审讯室,就看到那里坐着三个人,一个是高法院的审判长,一个是高检院的检察长,一个是记录员。检察长对西门宣布,这次复查,意在搞清楚西北灵工团案情的真实情况,判决有误的要纠正,判决无误的要维持原判。随后他要求西门把他的判决书拿出来看一看。

西门说:“我没有判决书。”检察长很是诧异:“怎么,劳改了还没有判决书?”西门说:“从来就没有发给我判决书!”检察长接着问:“那么你犯的是什么罪?”西门说:“我没有犯罪。”他说:“这可怪了,没犯罪能把你抓进来吗?”

“日本汉奸,国民党特务,美帝间谍。”审判长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慢慢念道:“这不都是你的罪状吗?你到新疆时,不是乘美帝所派飞机来进行间谍活动的吗?”

西门力辩说:“这完全是没有的事,捏造!”检察长和审判长都不再讲话,沉默了一会,他们让书记员把他的记录唸一唸,于是书记员念道:

问:拿出判决书。

答:没有判决书。

问:劳改还没有判决书吗?

答:没有发给我判决书。

问:犯了什么罪?

答:没有犯罪。

唸:日本汉奸,国民党特务,美帝间谍。

书记员唸完,检察长问西门:“以上记的话都对不对?”西门说:“前边记的都对,就是后边那三条控罪不对,那不是我说的。”他说:“那是别人的检举。现在你要按手印,在上边你说的话上按手印,不是你说的,不用按手印。”待他拿出印泥后,西门就在符合事实的记录处按下手印。按完了,就叫他回押号。

这次复查完了,最后的结论是:对巩守仁,因不是西北灵工团成员,无罪释放,遣返甘肃省。当西门在监狱时,曾与巩守仁见过面,那时不能说话,只能打手势,或悄悄说两句便赶快离开。巩守仁获释时,因长期睡在潮湿的牢房,引发疾病,已成半身不遂之人,回甘肃没几年,便被主接回天家。

对李石瑛、李元奎的结论是:无罪释放。对董淑贞也是无罪释放,遣返山东原籍。对李道生,维持原判,1957 年刑满后获得释放。对张谷泉,长期羁押候审。张谷泉牧师是西北灵工团主要负责人,他虽无罪名可判,但执政当局仍不释放他,直到他因遭受酷刑为主殉道。我们所知关于张谷泉牧师的资料有限,主必记念他在人世间所受的劳苦。灾难和悲哀已成过去,主要“领他们到生命水的泉源;神也必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启 7:17)。

这里我们收录张牧师的两首诗,愿这诗能激发我们更加爱主,在困苦中相互劝勉。

主啊,我愿……
主啊我愿随你,走此十架窄路。
流泪流汗流血,受欺受压受辱。
赤身悬挂髑髅,不恋斯世寸土。
只要同胞得救,灵魂亦愿捐输。
主啊我愿为你,受苦默然不语。
如同将宰羊羔,从容引颈受戮。
嚼环既放我口,舌头全被勒住。
永不为己辩诉,主来隐情显出。
主啊我愿像你,深爱仇敌如故。
纵或衣分身刺,仍然代祷祝福。
尽人毁谤攻击,不改神子态度。
主爱充满胸怀,自然随时流露。
主啊我愿效你,受苦忠心至死。
颈项置之度外,倾倒鲜血献祭。
殿幔上下裂开,血水倾流下滴。
大呼一声成了,进入永远安息。
主啊我愿伴你,行完今世苦路。
因那前头喜乐,轻看暂时苦楚。
愿作麦种死透,结实累累无数。
得见劳苦功效,便能心满意足。

狱中思家
更深夜静万籁无声,弦月穿窗密室晦明,
神子思家心肝伤痛,辗转反侧滴泪成凌;
身体孱弱余火残灯,恳求上主接我灵魂,
隐闻主语小子稍等,托尔圣工尚未完成。
少年跟主饱享恩情,慈牧杖竿指引灵程,
神家兴建荒漠当中,灵胞团聚携手同行;
天国路程艰难重重,受试二载如鸟关笼,
肉体渣滓愿早炼净,加倍爱主惟命是从。
寒星数点悬挂天空,闪烁发光微露笑容,
似在示言务要儆醒,夜深放光当表同情;
我心恍悟惭愧莫明,主前悔罪求赐灵能,
添油理盏发光作证,荣神益人忘己苦痛。
晨钟已响雄鸡频鸣,旭日上升东方发红,
神子奋起衣冠未正,加点炉火驱除寒冷;
手拿些炭己心颤动,深愿效尔投火牺牲,
自我焚烧化除冰冷,供人温暖彰显神荣。

对西门的复审结果是:维持原判!这样,“日本汉奸、国民党特务、美帝间谍”这种没事实根据的空头罪名依旧扣在西门头上,以后就不明不白地被押在乌鲁木齐监狱。直到 1991 年,四十年后,西门的冤情才得以昭雪。

复审结果,惟独对张谷泉和赵西门等另当别论,官方认为,二人的影响力大,是西北灵工团成员中,最难对付的两根“硬骨头”。

在省监狱关押后,西门再一次被送往劳改队劳改,当局告诉他:到劳改队等候结论!但这一等却成了遥遥无期的过程,西门等了近二十年仍无结论,始终没有拿到终审判决书。在这漫长的岁月中,西门忍受了无数的痛苦,喝尽了数不尽的苦水。但他知道这都是出于神的旨意,是神对他的熬炼。犹如神对以色列人所说的:“我熬炼你,却不像熬炼银子;你在苦难的炉中,我拣选你”(赛48:10)。这正是西门在苦难中生命的写照:“监狱是个大熔炉,神要在这苦难的大熔炉中拣选我、熬炼我,祂要把我放在这大熔炉里长期地熬炼,一直要熬炼得像祂的形象。”

奎屯水库挑土上坝

1956 年 6 月,西门从乌鲁木齐监狱被押送到北疆乌苏的奎屯修水库。这是在山根下围堤筑坝,储蓄河水为水库;为浇灌下游广阔的荒旱土地,改造为良田。那里聚集着上千犯人同时劳动,都是从各地劳改队调来的犯人。那种劳动叫“挑土上坝”,因为没有推土机,只有用人的两只肩膀从很远的地方往大坝上挑土。这种挖土挑土、围堤筑坝的人海大战,在那个年代是很独特的一幕。他们要围筑的大坝,有两三层楼那么高。

犯人所挑的土,重量分三级,以筐子大小区分。分配给西门的是最小的筐子,也就是第三级 70 公斤,而第二级是 75 公斤,第一级是 80 公斤。不过重量没有严格的要求,可以多一点也可少一点,总之从第三级到第一级,一级比一级高。有的人的任务是专门挖土装筐子。每个人都有一定的任务,任务不能完成,不但不能收工,到晚上还要接受检讨,说这个人“偷懒”、“不出力气”等等,甚至要被扣上帽子。

装筐子的人看西门的身体软弱,总是给他少装一点;虽然少装,一筐子也有 60 多公斤。当别人挑土上坝时,扁担在肩上颤悠悠地像飞一样,而西门刚从押号里出来,又有病,从来没有挑过担子,每次从平地挑土上坝,往上走时都非常吃力。扁担在他的肩上压着,好像两座大山,两条腿好像断了,实在走不动;每上坝一次,腿就好像断了一次。上午时还有一点力量,一到下午胯骨就痛得迈不动步;当他再也迈不动步时,就从心灵深处沉痛而焦急地呼叫一声:“主耶稣啊,求你不要离开我,你若离开我,我半步也迈不动,求你加给我力量!”声音未落,立刻涌出一股力量,眼泪也立刻滚了下来,这样,才能一步一步往前蹭着走。每到收工时,累得连站都站不住,只好坐下,藉着祷告,休息一阵后,才能走回去。

傍晚时,西门和犯人们都睡在野地的“地窝子”里。所谓“地窝子”是在地上挖一个坑,上面盖上树枝、芦苇或茅草,坑底铺上一层麦草,就这样席地而睡。此情此景,很容易让人想起某种穴居动物。在这样潮湿的坑里睡觉,很多小虫子便成了他们的同眠者;到处爬着飞着专找人吸血的跳蚤、虱子、蚊子等,彻夜吸食着他们日渐枯竭的血液。

一次次,瘦弱的西门简直快承受不了,但因为身份是劳改犯,是被强迫劳动的,就算身体熬不住,也不能躺下不干;他没有办法,只有常常祷告,求主加给他力量。对于这些年的重劳动,西门在一篇文章中,透露了他当时的感受:

“有时被压太重,觉得无罪被判为有罪,与罪犯同在一处同受刑罚,心中顿觉冤屈难忍。每当这时我里面便有声音说:‘祂本没有罪,却与罪犯同列!’(彼前2:22;赛53:12)。我立刻想到:祂与罪犯同列是为我的缘故,我今天与罪犯同列是为祂的缘故;当初未入狱时,你不是向主祈求带你进入监狱,在祂受苦的地方尝祂死的苦杯吗?祂甘心与罪犯同列,今天你又为什么不甘心与罪犯同列?这样,怎能饮祂死的苦杯?这是火的试炼!火的试炼又是考验信心的唯一方法。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约 12:24)

主啊,我是你的一只小羊,我愿与你同埋在这茫茫荒野!”

在奎屯挑土这段期间,藉着祷告,西门经历了神大能手的扶持,身体逐渐强壮,不但能完成每日的任务,甚至还超过定额,领了一点奖金,他把这些钱寄给在疏勒的沐灵。沐灵收到后,激动地跟同工们说:“这是他的血,我断不敢用!”这话与圣经中大卫说过的话类似:“我的神啊,这三个人冒死去打水,这水好像他们的血一般,我断不敢喝!”(代上 11:19)虽然生活困苦,沐灵怎也不愿意用这些钱。

肉身的受苦与属灵的生命有益,这是众圣徒的共鸣。西门也是这样总结这段奎屯挑土的经历:

“对我最大的试炼,还是在体力劳动上,这是主用骨断筋折的重劳动烙在我身上的印记,是主用无情的雕刀雕刻在我肉身上的试炼。里面有刀痕,有痛苦,有眼泪,有死亡。这雕刀,要剥夺我‘肉身’的自由,使它脱离败坏的‘魂’的腐蚀,让圣灵来更新。经过长期反覆有血有泪的痛苦磨炼,直到模成主的形象,使‘肉身’像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