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字架的归去路
“有妇人得自己的死人复活,又有人忍受严刑,不肯苟且得释放,为要得着更美的复活。又有人忍受戏弄、鞭打、捆锁、监禁各等的磨炼,被石头打死,被锯锯死,受试探,被刀杀,披着绵羊、山羊的皮各处奔跑,受穷乏、患难、苦害,在旷野、山岭、山洞、地穴飘流无定,本是世界不配有的人。”(来 11:35-38)
一次灵性上的失败
西北灵工团的同工,主要是来自山东潍县,他们原来在山东的时候已经互相认识,而西门等人则是到新疆之后才加入灵工团;在此之前,西门对大多数肢体并不认识,所以在相处上需要重新学习,不断调整自己,以适应这个属灵的大家庭。
“灵工团”的人数越来越多,最多时已达百十号人。由于没有经济后援,给他们的衣食住行带来困难,忍饥挨饿便成了“家常便饭”。洋槐花、苜蓿草,本是当地人用来喂牲口的,现在许多肢体都用以充饥,但这些东西吃得久了,人的身体会浮肿。
人员太多,不能都集中在哈密,势必有些人要被差派到新疆各地禾场,这就成为“灵工团”的当务之急! 神藉着经济上的匮乏,促使“灵工团”迅速作成此项工作。经过迫切的祷告后,凡清楚神旨意的肢体便被差遣,一批批奔赴自己的福音禾场。
感谢主!透过灵工团一位老人在《有关事实的说明》中的记载,使我们得以详细了解先后差派的具体情况:
“……往天山南北各地去传福音,建立教会,各人受感动,同工是灵里的结合,经过全体祷告印证,牧师按手祝福送行,差派传道工人没有钱粮、路费;一个行李卷、一个圣经背包,完全凭信心仰望神的预备。
1949 年 1 月 18 日,宋力孚、于淑和夫妇,孙歧峰牧师、马爱贞,赴焉耆传福音。
1949 年 7 月 4 日,王守仁、朱长信、刘恩宽、王力勤、闫素兰等去孚远(今吉木 尔县)传福音。
1949 年 7 月 13 日,王惠民、田培基、宋赞美及张禄廷夫妇去吐鲁番传福音。
1949 年 8 月 1 日,李道生、张惠荣夫妇,李天存、田佩瑾、冯顺义赴喀什疏勒传福音。
1949 年 12 月 29 日,唐远模、张佩德夫妇,李全孝、李清玉、咸师母等到阿克苏传福音建立教会。
根据各地教会需要,本人的感动,清楚圣灵带领,工人常有调整,如冯顺义、黄得灵夫妇转赴拜城开荒布道,李天存、吴更新等去库车县传道。
1950 年 9 月,张谷泉牧师去南疆沿途看望吐鲁番、焉耆、阿克苏教会,同去的有王廷明、连生源、张美英、张淑英、陈莲秀等人。
张谷泉牧师一行于 10 月到达疏勒,并与董淑贞一同前往莎车看望了赵麦加弟兄。
1950 年 12 月,赵西门、文沐灵、李雪华、姚荣天、翟爱锐(即翟莲芝)、曹温良、姚长明等人去和田传福音受阻,转赴喀什疏勒教会。
宋力孚、于淑和夫妇二人离开焉耆去阿克苏教会;潘云亭夫妇去了塔城……”
当其他同工已陆续前往南北疆各地,这时,西门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很热心的念头——他想到西藏去!他对西藏的福音工作好像有了负担,并着手理就了一份路线图,计划经由南疆的和田,从西北方向进入西藏传福音。西门对西藏的“负担”缘起何时,现已难以考究。但从他所编《西北灵工》中他所写的一篇文章《死荫下的西藏》看,他对西藏的福音状况,已关注有时。这篇文章显示出西门对西藏的政治、宗教、社会制度及历史等情形是有所认识的,他看到西藏是一个埋藏在死亡翅膀下的地方,是福音尚未传到,而又隐蔽在世界黑暗之一角的野蛮地方。西门在文章中写道:
“西藏是一块荒地、蛮地,一块福音未得之地!多少人已被魔鬼吞进地狱,有谁去抢救呢?
西藏,在死亡的翅膀下被遮盖着,直到今日,还没有被福音的光光照。这一块地方抵挡福音,又禁止喇嘛教以外的一切宗教传入,所以在主后 1845 年有天主教传教士进去传道,就被他们赶出去了。后来有印度基督徒进去传道,有的被他们杀了,印度的传道人孙大信也在那里失了踪。我们对于这块黑暗势力下的地方,总怀着一种恐怖心理,不敢冒险进去,把福音传给他们。
我们展开世界地图来看,在所有的地方差不多都有福音传到了,就是顶野蛮的地方,像太平洋群岛、非洲内陆,也都有福音传到了,惟有西藏和中国西邻的阿富汗,到今日还没有福音传到……
现在听说在青海西康有几位传道人在做番民工作(番民就是藏民),要往西藏去。求主帮助他们,我们在新疆也有几位弟兄姊妹受托要往西藏去的。从新疆往西藏去有一条古道,是从于阗到拉萨的,但这条路我们不能走,荒山硗薄,久已断绝行人,路线又长,人烟又少。我们想要先到巴基斯坦的列城,然后越喜马拉雅山进入西藏,到噶大克。当年孙大信先生入西藏所经过的,大概就是这一带的路。这条路仅仅在夏季七、八两月最炎热的时候才可以通行,因为除此两月外,大雪封山,寒不可当,常有冻死的危险。这地方又因地势过高,平均在五千公尺以上,所以气压很低,走到这里会感觉呼吸困难的。同时又常有土匪劫路,是一条艰险的路。请主内弟兄姊妹为我们恳切代祷。
我和沐灵,还有六位弟兄姊妹,已定于六月十日赴和田,以后便去西藏,盼有山上摩西为我们举手!
西藏是埋藏在死亡翅膀下的地方,到那里去必须是爱西藏人,有为西藏人流血舍命的决心。求主多拣选肯为西藏人流血舍命的人来,去传福音给他们!主就要来了!然而这隐蔽在世界黑暗之一角的西藏还没有福音传到,主心是何等焦急呢?!这是神划给中国圣徒的工场,盼望真的有人兴起来,和我们一同去得地为业!”
西门是神的仆人,他有一颗爱人灵魂的心;愿意放下自己到最艰苦、最荒凉的地方传福音,这是很难能可贵的。但他的这份热心,是出于人的激情,不是神的托付。人的存心虽好,甚至愿意为神的工作舍生忘死,但并不能因此成就神的旨意。西藏是有福音的需要,甚至是大大的需要;但人的理解、人的逻辑本身并不一定构成呼召的基础。神是一切工作的主,祂会按照祂的计划和时间差遣、打发祂所拣选的对象。
信徒的生命要竭力进到深处,成圣的道路是一生的功课。泪水、软弱、痛苦、错误,甚至滑跌,常常伴随在这条路上。后来,对于这件事,西门回顾道:“这明显是一次灵性大失败,中了撒但的诡计,但自己还不觉悟。”神呼召西门事奉的目的地是新疆。
西门与沐灵他们在哈密住了一年多后,于 1950 年 10 月前往新疆最南部、最偏僻的和田地区,比预计时间晚了几个月。与他们夫妇同行的有姚荣天夫妇、李雪华、黄爱华、曹文良姊妹和姚长明,一共八人。
黄爱华于焉耆殉道
当他们走到焉耆,因为人太多,行路不方便,他们对人员重新进行了分配。据大家的意见,决定把爱华留在焉耆,与先他们到的一对从山东潍县来的夫妇一起配搭服侍、建立教会。其他人亦在焉耆小住几天,主要是为了陪伴爱华适应新环境。
焉耆是一片沼泽地,当地人盖房子时,常要编芦苇把子混于泥土中,以增加牵拉之方。那时,那对夫妇正在为焉耆教会盖礼拜堂,急需用苇子。有一天,爱华到湖边割苇子,回来时,正挑着担子走在小桥上,忽然有声音对她说:“爱华啊,你要回天家了!”当时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没有十分在意,只是晚上与同工们交谈时,才随口提到这件事。
第二天,他们盖房时,正当那位弟兄站在高处的架板上垒土块,爱华则负责输送,往上面扔土块。不料,“轰隆”一声巨响,墙倒了,她被压在土墙下。就这样,爱华息了地上的劳苦。这位本来较晚加入西北灵工团的同工,现在,竟成了他们中间最先浇奠在祭坛上的人!
爱华是一位敬虔爱主的姊妹,她上有六十多岁的父母,丈夫多年前离世,膝下有一个儿子,十四岁时独自离家,去了加拿大。站在坟前,西门他们想起离开南京时,爱华母亲在小花园边向他们挥手告别的情形;没有想到,当年母女的一别,竟成了地上的永诀!如今他们失去了一位忠实的同工,大家都禁不住泪水涟涟,体会到:前进是一定的,活是不一定的。爱华在她短暂的人生旅程,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
虽然神已经预先告知爱华,要把她接回天家;但这件意外的事发生,对当时的西门来说,仍然是一次很大的冲击。因此,西门在以后的事奉道路上就格外小心了,避免凭己见任意而为,总要寻求神的旨意,等候神的带领。
离开焉耆后,西门夫妇和荣天一家与李雪华等一同继续往和田去。上了马车,西门心里仍是很愧疚,就向主认罪,恳求主的饶恕,因为把爱华留在焉耆,主要是他的意见。祷告后,感到主已赦免了他,这才安然行路。
不过,他们的和田之行,因为存着一路南下、直抵西藏的想法,不是行在神命定的旨意中,遗憾与拦阻,就在所难免了。
被驱逐离开和田
到了南疆,途经阿克苏,在那里也有西北灵工团的同工,他们给沐灵和雪华拍了一张合影,这成了文沐灵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张照片。其实,她留在弟兄姊妹心中的,并不在乎她的相貌是如何,而是她的生命是何等坚强、勇敢,有肯为主牺牲、舍己的爱在她生命中为印记。
在阿克苏稍作停留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南行五六百公里,就到和田。西门他们身上只剩下五块钱,不敢动用,还要准备作以后的支出。可是吃饭怎么办?旅途中经过一些村庄,但不了解当地情形,汉人又少,要找信主的接待家庭恐怕不容易。在没有别的办法的情形下,他们只好去向人讨饭。
南疆的人民,多数都是维族人。维族人民风淳朴,乐善好施。由于言语不通,怎样讨饭呢?西门临时求教于人, 学了两句维族话:“门,木沙婆儿”,意思是“我,穷人”;再一句是“巴么”,“巴么”就是“馍馍”,“么”和汉语的“么”是一样的意思。这两句话对他来说可真管用。每次西门站在卖的摊子前,把手一伸,说:“门,木沙婆儿, 巴么?”卖的就撂给他一个 。
有一次,西门先行走进一个村庄,遇见几个年轻人正在院子里吃面条。西门饿极了,于是,就站在他们面前说:“门,木沙婆儿,巴么?”一位老奶奶(大概是那个年轻人的祖母)说:“比仍!”(“比仍”大概是“给他”的意思),一个年轻人就从锅里舀一碗面条给西门。西门吃的时候觉得特别香,因为面条里混着羊肉。打从南京出发,迄今为止,他们还从未吃到过这样的美味。通常的情况是,有时连馍馍都吃不上,就算乞讨回来的一些饼子,也是干巴巴的,又没有水,吃了也是勉强咽下去。可是,这时只有西门一人自己享受此美味,而弟兄姊妹不能与他共享,西门心里觉得不平安,但又不能给他们端几碗过去,真难以形容那是什么滋味。
当时,讨饭的不只西门一人,还有另外一位与他们同行的弟兄;这位弟兄讨来的饼比西门讨的还多,他们把讨来的饼装在一个袋子里,准备在路上吃。
路过莎车时,“遍传福音团”的同工赵麦加知道他们要到和田,就给他们写了一封介绍信,介绍他们认识和田一位基督徒,名叫陈振声。他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位高官将领,他夫人也是基督徒。等大家都安顿下来,西门和沐灵就去找陈振声。到了陈的住所,发现门锁着;邻居说他正在公安局受训。那时和田刚解放,共产党接管后,成立了一个机构,名叫“管训队”,隶属公安局,专门用来收押审讯被俘人员。当时的西门,并没有察觉到情势逆转所可能带来的种种改变,也没有意识到他们此行的潜在风险,这风险是基于“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这个简单推理而存在的。西门听说陈振声在管训队受训,二话没说,像一个单纯的孩子,兴冲冲就跑去管训队找他。
他们到了公安局管训队,管训队一位年轻干部问西门:“你和陈振声有什么关系。”西门说:“我是信耶稣的,他也是信耶稣的,都是主内弟兄。”他说:“啊,你们是教友!”旋即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他又回来,说:“我们局长请你去一趟。”他们就一起到局长那里,局长问西门、沐灵:“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信耶稣的,传道的。”他又问:“你和陈振声有什么关系?”“我是信耶稣的,他也是信耶稣的,我们特意来看望他。”局长眼睛稍一闭,然后正色道:“那好吧,以后再说。”到这时,西门才感受到一点凉飕飕不对劲的气氛,顿觉后事难测。
两人刚走出公安局的院子不远,就有一个穿维族服装、披蒙头纱的妇女赶紧上来挨近沐灵,说:“姐姐!”听口音那妇女不是维族人,而是汉人。进一步交谈得知,她就是陈振声的妻子。据她说,陈振声在管训队的情况,无从得知,因为见不到他。而她自己则被公安局叫来充当临时翻译。
陈振声妻子陪着西门夫妇一同到了车马店。西门把当天所遭遇的一切和所说的话,都与弟兄姊妹说了一遍。
那时正是大西北“水最瘦山最寒”的腊月天。车马店房檐下挂着几个鸟窝,夜间,缩在窝里大大小小的鸟儿,禁不住夜间寒风阵阵的侵袭,而“咕噜噜”地哀鸣不已,声音凄惨,让人难以安睡。
第二天起床后,因睡眠不佳,西门一直昏昏沉沉,思绪不清——他因困乏软弱,心里发昏。恰在此时,那位言语不多却严肃的青年管教干部来了。他坐下后,不发一言,只愣愣地盯着西门看。西门也没有多余的话,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
过了许久,西门想打破僵局,就言不由衷地脱口问道:“这里共产党员有多少?”这句话出自西门之口,完全是无意识的,是缺乏睡眠情况下的懵懂之语。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管教干部眼睛一闪,回了他一个“不知道!”随后,就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匆匆离去。看着管教干部急急离去的背影,西门悔恨不已,知道自己惹祸了,可能有麻烦上身;但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只好不住祷告,相信神掌管一切,没有神的允许,连一只麻雀也不会掉到地下来。存着这样的心,西门他们就在车马店静候事态发展。
次日,那个管教干部又来车马店,并发给他们一个驱逐令,勒令他们第二天早晨八点以前,必须离开和田!还交给西门一张路证,写着:“希沿途军警严格检查放行”,下面盖着大红色的“和田专区公安局”印鉴。西门一看,觉得这路证又是一条绳索,捆绑他们在路上没有自由;因为路证上说“严格检查”,这象是对敌人的态度。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恐怕难以转圜了;他们要从和田到西藏的计划,亦无法成行。神藉着执政人员的手拦阻了他们继续南下的脚步,他们也终于放弃了南下西藏的打算。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东方还未露出一抹早霞。车马店土房顶上的鸟,在寒流的侵袭中经过一夜不安的睡眠,又在雪后的寒冷中开始了凄苦的呻吟。两扇笨重不堪的木板大门,为他们迟疑地敞开了。他们七个人迟缓地走出车马店。寒气吹逼着他们的身体,看起来他们在地上的生活漂泊无定,然而他们心中始终如一地追求良善的愿望。
五十多岁憨厚的店掌柜和他的妻子,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眼睛里闪动的光,似乎是惜别的样子。因为他们曾向这对夫妇传讲过耶稣的救赎工作。这掌柜看他们像没钱,要讨饭吃,所以当西门要结账,支付他们十天的住店钱时,他竟然慷慨地表示不收,西门感到很惊讶,并向神献上感恩。
当他们走出大门时,忽然围上来十几个维族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子;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好像看外国人一样;同时又不住地看他们身后穿绿色衣服的人,和他们手中的枪。年约五十岁左右,面貌温和的维族县长,用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他们。不多一会儿,周围大约增加了上百只眼睛,都互相探询:“这是怎么回事?”
西门用身上仅有的五块钱去雇了一辆马车。他们刚坐上马车,一个公安人员就拿起上着刺刀的冲锋枪,对着马车,把他们押送出了和田境界。许多维族老百姓在路旁观看,这些人的眼神似乎在问:“他们作了什么恶事?”
那些跟在他们身后的人群,大概因为看着没什么意思,都一个个自动散去;那几个穿绿色衣服的人和那位维族县长,也不知在什么时候都离去了。巴勒斯坦式四方平顶的一片土房群,把他们轻轻地吐出来。
被公安局驱逐出境,西门认为:“这是神对“我”的惩治,要叫“我”不再任意而行,必须经过“死”,是死在十字架上,在十字架上死后才有复活;因为,十字架的道理是不死就没有生(林前15:36)。”
神没有为他们开通往西藏的宣教之路,因为这不是神的旨意。
此时,他们只好决定退回疏勒,去找其他已在当地落脚的西北灵工团同工,等候神进一步的带领。第一批到达疏勒的弟兄姊妹,已经在那里租下面积约一亩地的房子,作为聚会与同工居住的所在;一直到 1954 年,他们才以一千六百元人民币把房子买下来,作为永久的聚会及居住场所。
走旷野宿戈壁
他们怀着沉重的心情出了和田。
金黄色的太阳,从远方昆仑山顶冉冉升起;白雪中裸露着黑色肌肤的田野,还在沉睡。西门一行穿着笨重的毡筒,披着沉重的羊皮(没有布面的光板皮大衣),顺着一条黄土大道,一步一步向西走去。走过村庄,走过桑林,走过田野,走进荒无人烟的大戈壁。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青灰色的边缘,像死亡的阴影横亘在他们右面;云雾中时隐时现的昆仑山脉,像一条凶恶的长龙,蜿蜒在他们左面。像梦一般,他们已踏上古“丝绸之路”最为阴森可畏的一段,但当时他们还不知道。
古人在这条通往欧洲,响着驼铃的崎岖古道上,不顾性命,艰苦跋涉,其目的都是为了金钱和生活;而今天这几个人,是为了神的选召和托付,要把生命得救的福音白白地传给人听,却成了被世界唾弃的人,被驱逐到这荒凉千年的古道。“只因你们不属这世界,乃是我从世界中拣选了你们,所以世界就恨你们
”(参约 15:19)。他们也有家,也有骨肉之亲,也有温暖的房屋,也有荣誉、地位,但为了专心追随主,把这一切都奉献在祭坛上了。
荒漠戈壁的风沙、干渴、饥饿与疲乏,使他们更切肤地感受到“在世上是客旅,是寄居的
”,从而更加爱慕那永恒中“更美的家乡
”(来 11:16)。
马车往北走,经过一段旷野,来到一块有水泉、有人烟、有水田的地方,这里就是墨玉。再从墨玉向西去,没有树木,也没有水源,更没有人烟,有的地方连车辙都没有,天空的飞鸟也绝了踪迹。大地只是一片龟裂的黄土戈壁,还有一段段的沙漠。沙漠地带主要在西方,那地方地势较高,好像山坡,这是多年前由东向西被狂风刮过去的流沙堆积而成的。那地方随处可见年久风化、已成灰白色的骆驼枯骨。西门说:“有一个个的头骨,有一条条的肋骨,有一根根的腿骨。”西门他们没有见过圣经上所说的“死荫之地”到底是什么样子,在这里他们亲眼目睹了,且大大感受到了死荫的气息,正像耶利米书二章 6 节所描写的那样:“……旷野,沙漠有深坑之地,和干旱死荫、无人经过、无人居住之地……。
”
有时,向南看,远方有一条林带,这就意味着那地方必有水源。有水才有树,有树多半就会有一个聚群而居的村庄。水是滋养生命不可或缺的物质。但是马车夫所选择的路,不是走进村庄的大道,因为路程较远,所以车夫是走一条小而近的窄路。这是一段枯燥无味的旅程,他们走的路高低不平,马车颠簸摇晃前进。所有人都只能以打瞌睡的方式来消磨时间。又无水可喝,嘴唇干裂,眼睛发涩。西门几次索性下车步行,他步行的速度,甚至超过了一颠一颠的马车。
西门走得快,有时就走进村庄去讨饭。平常车夫吃的是自己带来的一袋子 饼子,他们吃的是乞讨回来的一袋饼子。
出了墨玉向西的一段路程,仍是遍地萧疏、枯骨四布的戈壁荒滩,没有草木,没有人迹,没有旅店,没有鸟影。走到太阳落下时,他们就停下车来就地露宿。那时正值严冬,大雪纷飞。旷野中没有火炉、没有温暖的炕,只能以马车充当床;各人把自己裹在大衣里,瑟缩一团。雪花落在他们身上,堆积成雪白的“棉被”,反倒可以稍稍保住体温。风雪可以冷却身体,却不能冷却他们火热爱主的心。
有一天,车停下来,大家休息时,沐灵拿出圣经给大家唸:
“有妇人得自己的死人复活,又有人忍受严刑,不肯苟且得释放,为要得着更美的复活。又有人忍受戏弄、鞭打、捆锁、监禁各等的磨炼,被石头打死,被锯锯死,受试探,被刀杀,披着绵羊、山羊的皮各处奔跑,受穷乏、患难、苦害,在旷野、山岭、山洞、地穴飘流无定,本是世界不配有的人”(来 11:35-38)。
他们所处的环境和遭遇,与这几节经文所说很相似。他们也披着绵羊山羊的皮,也在旷野戈壁露宿。圣经的话语顿时成了他们飘流荒野、忍受苦难的力量。有时,一想到爱他们的主、那荣耀的王一同与他们受苦,心里还会涌出甜美的喜乐,这奥秘的喜乐,只有凭信心经历过的人才能拥有!
又一天,车停在一处避风的土坑处,他们心情愉快地唱起一段以经文谱就的赞美诗:
“看哪,我要作一件新事,
如今要发现,你们岂不知道吗?
我必在旷野开道路,在沙漠开江河。
野地的走兽必尊重我,野狗和鸵鸟也必如此。
因我使旷野有水,使沙漠有河,
好赐给我的百姓、我的选民喝。
这百姓是我为自己所造的,
好述说我的美德”(赛 43:19-21)。
他们在那避风土坑,反覆唱着这首诗歌,愈唱愈觉得他们所在的新疆是一片旷野,但神要在这旷野开出一条福音的道路;又觉得新疆是大片的沙漠,但信神必在这沙漠里开出一条生命的江河,使干渴的灵魂得以饱足。到今日,当年西北灵工团用鲜血和眼泪埋下的福音种子,照神预定的时间已在新疆的许多地方结出果实;十字架荣耀的标志已在空中,更在人们的心里被竖立起来!
他们走到莎车,马车就停下来不再前行了,因为他们所付仅有的五元车价讲定到此为止。他们在莎车找到一位弟兄,就在他家住了一夜。第二天,这弟兄奉献五块钱给他们作路费,于是他们就重新雇了一辆马车,从莎车转向西北,往疏勒走去。这段路不再是那么荒芜可怕了,而是走不远就有一个村落。路上遥望西方耸立着两座大山——公格尔山,慕士塔格山——好像两头巨大的雄狮一般,蹲踞大地,雄视人间。
这段路程大约 180 公里,当天就抵达目的地——疏勒。
疏勒教会被抄家
从和田到疏勒,他们一共走了七天七夜。
西门一行在车夫帮助下找到了疏勒教会。从马车上下来时,他们留意到教会门口还停放着另一辆马车。本来一路上心灵枯干,身体疲乏,渴望到教会——属灵的大家庭——可以得到安慰和休息。谁知,推开大门,眼前的一幕让西门大吃一惊。院子里狼藉一片,箱柜、床铺、行李、被褥、书籍纸张等物散乱一地。西门的震惊并没有就此停止,当他看见张淑英姊妹时,他的惊讶更甚一层。
张淑英是张美英的妹妹,在哈密时,他们已经相识。西门走进院子,淑英姊妹正坐在一堆被子上垂头沉思。当她抬头猛然间看见西门等人时,满脸惊色,马上转脸避开他们的眼睛,好像不认识一样,显得忧心忡忡。
西门心里想:“她应该起来和我们打招呼,欢迎他们;可是她没有,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是大事;不然淑英姊妹不会这样反常……”
很快,一个穿草绿色军装、腰别手枪的武装人员出现,为西门心中的疑窦作了解答——疏勒教会被抄家了。
西门明白了,他们在患难中所投奔的弟兄姊妹和他们一样,也为主遭了逼迫。他们被抄家了!紧接着,一个青年人被五花大绑从屋里押出来,他身后是两名解放军战士。西门认识那年轻人,他是李石瑛牧师的儿子李元奎,山东潍县来的,当时他只有十八岁。
随后就有人过来盘问西门:“你们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西门回答说:“我们是传道的,和这里的人都是一个团体。”
武装人员把房子里的东西全扔到院子里,翻翻拣拣搜出许多属灵书籍,最后把那些书籍,连凡是有字的纸张尽数拿走,装满预先停在门前的马车上。李元奎也被押上马车一并带走。
武装人员走后,西门等人才把自己的东西从车上拿下来,搬进院子。
除张淑英外,西门在院子里还见到另外几人:陈莲秀(张谷泉之妻)、咸荣辉、张美英、田佩瑾、连生源。这六位都是哈密疏散人口时差派到疏勒来建立教会的,他们比西门早到两三个月。那时“西北灵工团”也叫“工人之家”,弟兄姊妹时常以“神的工人”相称。
听了弟兄姊妹的交通,西门才知道抄家事件的原委。
刚才他们是来查“反动传单”的。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反动传单,纯粹是诬陷。
多年后,据内部有关人员透露:原来,喀什公安局接到上级命令,要他们从“灵工团”抓一批反革命分子出来,并且指示他们务必落实此事,要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接令后,公安局就忙开了。他们四处暗中调查,想要找到灵工团的把柄,但一无所获。公安局的人对不能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感到忧虑和惶恐,他们绞尽脑汁,于是一个可怕而邪恶的念头“诞生”了,他们决定从疏勒基督教会最年轻的人身上找突破口,藉此打击“灵工团”骨干分子,阻止他们在西北的发展。
经过几个月的筹划后,他们开始行动了。
以查“反动传单”为由,对“灵工团”实施抄家。“举起手来!”他们选中李元奎这个年轻人为实施阴谋的对象。李元奎举起了双手,结果不出所料,他们从李的身上搜出了反动传单!
后来才知道,当李元奎举起双手时,公安局长趁机将事先夹在指缝里,写着反动内容的纸条顺势塞在李的口袋里。他们要以栽赃手法来罗列李的罪名,然后再将罪名移植到“灵工团”身上。
1951 年,“领反”运动开始,西北灵工团首当其冲,被掀到风头浪尖。
疏勒教会这一次被抄家,是整个西北灵工团遭受打击的序幕。由于灵工团的人数越来越多,而且他们中间有军官、作家、医生,也有其他技术人员,大学生就二十几个;另外,加入灵工团的巩守仁在哈密开设了一间“仁爱医院”,规模比当地县人民医院还大,影响力更强。这里的医生医术好,疗效显著,有爱心,常为病人免费治病,赢得很好的口碑。
“灵工团”蓬勃发展的势头,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必然招致政府的打压。另一层遭受逼迫的原因来自民间,属于民风民俗的文化层面。当地老百姓大多信奉伊斯兰教,对基督教抵触排斥。民众中,有的人是出于无知,有的则是刻意而为,在基督教教义和敬拜方式上指指点点,大加嘲笑。
当这些神的福音使者们,远离万里温暖家乡,到这凄苦的边疆一隅,每日屈膝,为这块土地上的丧亡灵魂流泪祈祷时,外面世人听见他们的哭声,狐疑鬼祟地交头接耳:“他们这些人里面一定有什么鬼名堂!”
有谁会知道,那“十字架讨厌的地方”(加 5:11),就在这阴暗处可怕的舆论里面!
爱慕十架归去路
自西门他们从和田来到疏勒教会后,神保守他们过了三个月平安无事的日子。这期间,神特别预备西门的心,使他在灵里有感觉,自己也将要失去自由。
当时逼迫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危险正举步向他逼来,他们已经预闻了狮子的吼叫之声。同时,神也通过祂的话语,赐他们心灵的力量,可以抵挡狮子的凶逼猛吞。
在这段日子里,圣经中的一段经文特别向他们显亮:“有妇人……又有人……又有人忍受戏弄、鞭打、捆锁、监禁各等的磨炼……
”(来 11:35-38)。西门感到他们和历史上这些不同时代的人,是同一条归路上的人,这条归路是主用祂自己的血在十字架上开通的。“古人藉着信心踏着血走过去了,今日我们也要踏着血在信心里走上去,未来的人还要踏着血在主所赐的信心里走上来。”西门这样想,不知想了多少天。
于是,乃有《十架归路》:
我心饥渴地爱慕,十字架的归去路,
火的时代催我步,不容稍有所踟蹰;
认定十字架的血路,这是我唯一归途。
我宁拣选十架苦,不愿拣选平安路,
我愿流血秦国道,不愿偷生在斯土;
甘受十字架的凌辱,与主同尝杯中苦。
十字架的归去路,凄酸苦痛多云雾,
常经软弱和枯干,多有眼泪多伤处;
然而主慈手常搀扶,领我前进不后顾。
这条十架的归去路,本是漫长的征途,
有血有泪有争战,多风多雨多险阻;
几千年来的殉道血,都在这路上流出。
随主到客西马尼,随主到髑髅疆土,
最后进入永远家乡,再无悲痛、黑暗、云雾。
神给西门一颗深深爱慕祂十字架的心志。这首诗歌正体现了他当时的真情实感,表明他已准备好为主的缘故而入狱。西门写完这首诗歌后,曾寄给上海的杨绍唐牧师,他又转给上海灵修神学院的院长贾玉铭牧师。贾牧师差派他的学生时,有很多人唱着这首诗,抱着为主舍命的心志奔赴广大禾场。后来,这首诗歌还辗转流传至全国各地,甚至海外,不知激励了多少人走上奉献的道路。
写完这首诗词,不到十天,神果然使他和古圣徒一样,去接受戏弄、鞭打、捆锁、监禁等各种磨炼。
1951 年 4 月 9 日,西门被捕了,这是在赴新疆途中四次被捕的延伸——第五次被捕;但这次一迈进监,就是二十年。其间所经历的磨难,令人难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