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甘作笼中小鸟

王颂灵离开灵修院后,曾和同工孙美芝姐妹合住在一所房子里。住在上海市虹口区四川北路敏德坊,她的学生去探望她们时,经常听见王颂灵嘴里轻唱一首诗歌:“我是一只关在笼中的小鸟,远离青葱花草佳美田郊,为你被囚,我心何等高兴,终日向你歌唱吐露柔情……”[2]

一九五八年五月,一进上海的第一看守所监狱,王颂灵就真的成了甘愿为主被囚,关在笼中的小鸟了。先是被看守员拔去头上发夹,拿去束腰的裤带,然后重重地被推倒在牢房的地上。王颂灵的头发密而且长,一向梳好长辫盘着。进牢房的第一件学会的事就是在没有发夹时,仍将头发编好。牢房有一扇很小的铁窗,布满铁栅,看不见任何外面的东西,可是窗外却传来小麻雀唧唧喳喳的欢叫声,不论世间人事怎样沧桑变化,小麻雀天天在那里无忧无虑地欢叫。这些小小的麻雀给王颂灵带来喜悦,主耶稣的话安慰着她:“两个麻雀不是卖一分银子吗?若是你们的父不许,一个也不能掉在地上,就是你们的头发,也都被数过了,所以不要惧怕,你们比许多麻雀还贵重。”(马太福音10章29-31节)

审讯时,王颂灵眼睛不看审判员,直望着他桌后墙上方的一个窗户,透过玻璃窗户可以看见一片湛蓝的天空,偶尔还有云彩飘过,王颂灵看着明净的蓝天白云,想:“在那天的至高处,有我主耶稣的宝座。”审判员发觉她的双眼注视窗外蓝天,怒骂说:“你想你的上帝吗?他会来救你吗?”

王颂灵默然不语,每一次审讯时都一言不答(参太27:12-14),晚年时她对弟兄姐妹说到当时的情景时,王颂灵说:“我默默祷告,和主时刻联合,一分一秒不敢离开主。如果我再听他问的问题,就要想这件事有没有,或者想如何回答,撒但就乘虚而入。我若答了第一句,他就接下来问第二句,他们就会就着我的回答做文章。因此,我不听他们的问题,只是一刻不停地祷告(参帖前5:17):“主啊,保守我;主啊,怜悯我。”

关进看守所以后,王颂灵因吃饭时闭目祷告谢饭而受到一个监管员的惩罚。将王颂灵双手“反背铐”,一只手经前胸颈旁拉向后背脊,另一只手反拉到后腰,然后用一付手铐将一前一后的手腕铐住。

监管员对同牢房的另几名女犯警告说:“谁帮助她,同样下场!”

同牢房有基督徒,但吓得不敢帮助她,然而却有一位天主教姐妹不怕威吓,挺身出来帮助王颂灵,给她吃饭,帮她上厕所。

一直铐了四十天之久,到开锁时,手铐已经卡进手腕,裂开的皮肉已结成疤,不得不到狱医处划开皮肉才取下铐来。

结果,王颂灵被判有期徒刑十年。判决后几个月,在一九五八年九月底,王颂灵被转到上海提篮桥监狱,第二天便押上去青海的囚车。

在审讯判刑中,王颂灵从他们定罪材料中,觉察到是她从小认识的长辈、她尊敬的师长将她交出去的。为此王颂灵伤痛至极,她伤痛决不是因为自己坐了牢,而是为这一位深受主的恩典,在教会内大有名望的牧者[3]深深担忧,痛惜他在试炼中竟失去了最最宝贵的信心,以致属灵生命受到这样大的亏损。为此她有两年半之久,常眼泪流不干似地淌,直到有一天,她求主收干她的眼泪。在晚年,谈起这件事时,王颂灵沉痛地说:“千万不要看重任何一件事,即便是属灵的事工,过于尊重神的主权。”

一九五八年九月底,王颂灵从上海第一看守所[4]转到上海提篮桥监狱,只在那里待了一夜,第二天便被押上囚车,开往青海西宁。在隆隆声中,由货车改成的囚车启动了,货车车厢脏兮兮的,地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女犯人的地铺。与王颂灵在狱中相识、以后彼此相爱相顾了三十多年的林姐说,那时王颂灵的位子就挨在她身旁。她回忆说:“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王颂灵那时29岁)满脸病容,嘴唇上布满发烧干渴而发出的水泡,因双手长时间反铐以致双肩都受了伤,虚弱得连打开被褥包的力气也没有。当别的女犯人都铺开被褥躺下睡觉了,王颂灵仍斜靠在被褥包上垂着头、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林姐比王颂灵年长七岁,她怜悯这一个斯斯文文的青年姑娘,就对王颂灵说:‘你移过来一点,睡在我的垫被上,不要躺在这又冷又硬的地上。’“

在囚车里发放开水供饮用时,王颂灵无力起身去领水,一旁的林姐就拿自己最大的茶缸,多讨一点水,分给王颂灵喝。

经过五天五夜的行驶,在一九五九年十月初,火车到达了青海西宁前的一个小站。然后这一群囚犯又分乘军用大卡车直驶西宁郊外的恰卞恰劳改营。劳改营地处雪山脚下的大坡地上,四周空无一物,既没有村落民宅,也没有树木庄稼,放眼望去,一大片荒原,耳边只有寒风呼啸……

那是严冬的青海高原[5],气温下降到(摄氏)零下二十多度,尖厉的风声令人害怕,荒凉的营地里只有一幢房屋,由看守犯人的解放军驻扎在那里。送去的犯人都睡帐篷,拥挤得只能侧身、就地而睡,地面冰冷,因人身上有热气,使地铺都湿湿的。

早晨起床后,盖在被子上的棉衣都冻得硬邦邦的,难友们将棉衣放在地铺上,用双脚去踩踏,待棉衣软点了,才可以穿得上身。

王颂灵说,当她脚踩在这空旷寂寞一片枯草的荒原上,心里不由得涌出一个叹息:“我的一生要在这里度过了。”顿时圣灵光照她,她马上在主面前悔改:“主啊,赦免我,你是万王之王,万主之主,曾为我这罪人降世为人,你生在马槽,长在拿撒勒,为我受苦,为我受死,我是何人,竟敢为自己来叹息!主啊,赦免我、赦免我吧!”从此以后,王颂灵将青海的劳改营看为是神量给她“当兵的哨所”。因为在后来,她父亲在英国伦敦的教会,曾要为她办理去英国的手续,但王颂灵拒绝了,她的话就是:“一个兵丁,官长派他在那里站岗,他怎么可以随便离开哨所呢?”

在二零零二年,王颂灵与几位学生谈到青海的生活时,她轻声说:“说不苦,那是假的,苦是苦,吃的、住的都很苦,但这些还算不得什么,最最难熬的是那一种凌辱,不把你当一个人来看待。”

然而希奇的就是,随着光阴荏苒,王颂灵竟爱上了青海这一大片贫瘠的高原,爱着劳改营里服刑的难友,爱上那儿的人民,包括藏民,甚至她也怜爱那些管教过她、也曾经苦待过她的劳改营的管教干部。王颂灵心甘情愿与神的百姓“同受苦难”(提后1:8,2:3;来11:25)。在晚年回到上海后,她仍情系青海。

有一次她和姐妹们讲到青海时,王颂灵笑着说:“你们不要以为青海很贫瘠,什么也没有,青海有‘四大宝’,你们听说过吗?当大家都摇头时,她一一数说给大家听。

有次说到卷心菜,王颂灵就讲到青海的卷心菜了,她说:“你们真不会想到那里的卷心菜有多大,就跟一只洗脸盆似的大。”一边笑着用双手围出一个样子来。

王颂灵多次打听那里有没有传道人来沪,很想得知那里弟兄姐妹的光景。她也曾几次计划再去青海看望肢体,终因体力不支,无法如愿。


[2] 盖恩夫人在当时法国维新监狱里写的一首歌,参《馨香的没药》盖恩夫人略传第27章,俞成华译。

[3] 指前上海中国基督教灵修学院院长。此师长为了想出版他的解经书稿而参加“三自”,肃反前去世,未能见到他的解经书出版。

[4] 被逮捕的人在判刑之前关押的地方,叫看守所。

[5] 地理上称青藏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