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静默的控诉大会

  共军进城前的礼拜天,福音堂里挤满了爱主的弟兄姐妹。许多人唯恐我会有什么不测而痛哭起来。但是我自己心里仍然十分平安。我知道活在耶稣的旨意中,是最宝贵、最安全的。我和弟兄姐妹一同唱诗歌、一同背诵许多我们早已牢牢记在心里的经文,一同祷告,把以后的日子交托耶稣。

  六月中旬,共军正式进驻龙驹寨。最初几个月,我们如常工作,礼拜天照常有主日崇拜和主日学聚会,病人仍然川流不息来看病。只是福音堂和医务所附近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有一天,半夜时分,一位共军军官请我去照顾一位伤兵。这位士兵正在发高烧。我坐在他旁边的时候,他以为我是苏联人,不断说呓语:“你是我们的老大哥呀?你要多多帮助我们,教导我们呀!”那位长官也很关心他这下属,整夜不断来量他的体温。后来这位士兵好转过来,他三番四次向我表示谢意。

  过了几天,这位长官介绍我认识共军在陕西南区的负责人。我请他来福音堂坐一会。不料这位政委一坐下,就把双腿搁在桌子上去。他看见我脸上诧异的神情,问我说:“你好奇怪我把腿搁到桌子上去?”“是!我只看见过外国人这样子,但中国人这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微微一笑,说:“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你这种封建思想,实在要不得!”马上他脸色一沉说:“今天你应当死!”“我预备好了!”我安安静静回答他,一边留意他的反应。他觉得很奇怪,说:“你这个人这么有趣,我说你今天要死,你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把腿搁到桌子上边你反倒奇怪?”我说:“我不怕死,我若是怕死,早跑掉啦!”他说:“好!但现在我改变了主义,今天你可以不死,因为你常常帮助穷人,是不是?”这次我奇怪他怎样知道我帮助穷人。原来这位负责人用了十年时间,在陕南一带乔装成乞丐。为了认识龙驹寨、商县、商南、洛南、山阳等地方每一户人家。我在何年何月何日曾经帮助过他、给他东西吃,他全部记得一清二楚。末后,他对我说了些警告的话就走了。

  这天下午,有一位姓王的官员来找我。这位王先生非常客气,他微笑着对我说:“教士,你在这里不用怕,我们不会用强暴对待你,你可以照常做你要做的事,我们不会拦阻你。但是我们会好好教育这里的居民。四、五年后,中国再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有神。”说完后,王先生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我对他说:“王先生,若是今天有人承认他是基督徒,过了四、五年,他说没有耶稣,没有神,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人是说谎的!”他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就解释清楚一点:“基督徒不是像你们共产党员只相信一套理论,而是认识了一位历史上的人物,他是神的儿子耶稣基督,他现在仍然活着。你王先生到我房子里只坐了五分钟,我们彼此交谈,我认识你只有五分钟,但我认识耶稣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没有一分钟耶稣不和我在一起,没有一样困难他不帮助我解决,我认识耶稣比认识你深得多,假若你离开这房子后,马上有人进来,对我说没有王先生这个人,我不会相信,因为我跟你面对面交谈了五分钟。又假若我会因为相信有你这个人而被杀,恐怕我会否认,但我并不诚实,是撒谎啦!”他听我解释完后,一言不发就走了。我预感到逼迫很快就会来到。

  我和张婆、曹妈妈、杨妈妈,还有银姐和凤珍照常在福音堂和医务所工作。病人当中多了许多我们从来也不认识的人,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但是仍然有许多年轻好奇的士兵来看我住什么房子、吃什么东西。他们以为我一定是住洋房,吃罐头(那时候一般人以罐头位最高品质的食物)。渐渐他们明白,我无论吃的穿的住的,和当地人没有分别。有一位长官还教导下属要以“福音堂那些人”为榜样,学习多关心别人,少注意自己。

  这时期,有许多士兵因为视觉模糊,来医务所求诊。他们大部分是因为缺乏维他命A而影响7视力。幸好主一早为我预备了大批合用的维他命。许多士兵的视觉恢复过来后,忙不迭为福音堂宣传说:“那里的教士有办法叫瞎子看见!”一位青年士兵完全恢复视力后,常常来福音堂聚会。弟兄姐妹把福音的道理告诉他,不久他接受了耶稣基督为救主,并且一有空就来福音堂,渴慕多认识主,多明白真理。礼拜天他也来参加主日学,坐在许多小孩子当中,跟他们一起唱诗歌:“耶稣爱我万不错,因有圣书告诉我,凡小孩子主牧养,我虽软弱主帮助。”每次看见他来福音堂,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快乐,也明白这种日子很快就会过去。

  一个主日,我正预备去领主日学的时候,看见几位全副武装的士兵进到福音堂里去。有许多小孩子已经坐在那里,那位青年士兵也在他们中间。几位荷枪实弹的士兵一言不发就把他拖出福音堂,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多次我欲打听他的下落,始终没有结果。一年半以后,当我快要离开中国前,一天我正在商县街道上走,忽然有一个人在我身旁擦过,而且很迅速的把一张字条塞进我衣袋里。回到福音堂后,我拆开一看,见有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我亲爱的姐姐:我知道有一天我们会在天上见面。我爱耶稣。当兵的弟弟。”我弄不清楚是不是他亲自把这字条交给我,无论如何,我相信这位勇敢的弟弟,会一直在耶稣保守之中,直到我和他在天上见面。

  这位刚信主不久的青年士兵被带走以后,情况马上有了转变。我知道自己的“罪名”不轻——替国民党士兵诊治,救活不少被共军枪伤的人,播撒“毒害人心”的宗教,甚至“煽动”共军士兵背弃共产主义。这时候,地方干部开始鼓动老百姓坦白承认、交待任何“不法”的行径。每天我往医务所去照顾病人的时候,常常看见几个共军军官和老百姓坐在一起谈话。老百姓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无奈的神情,有几位妇女看见了我,不停的拭眼泪。我马上明白有严重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在这段黑云满布的日子里,保罗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们笑的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就是按他旨意被召的人。”我知道自己在主要我在的地方,我也清楚自己是活在他的旨意之中。每天我都预备为了福音而丧掉性命,也常常渴慕与荣耀的基督在天家相见。这段日子,主在十字架上向我表明的爱,抹去我心里一切的忧虑和恐惧。

  召开控诉会和人民法庭是共产党当时排除异己的一种手段。一天,每一个家庭的家长接到一项命令——必须出庭控诉我的一个大会,否则就是干犯政府的法令。福音堂里有许多青年人也抱着为主牺牲的心志去赴会。通常这种控诉会的主席不会由共产党人员担任,而是由他们指定当地一个较有学识和地位的人主持。这天我到了会场后,看见主席脸上露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我明白他心里那种难堪的感受,因为我曾经挽救过他女儿的性命。我看见他每说一句话,痛苦的像被刀子扎进心窝里一样,但是他没有办法不说。参加控诉会的人数约有六千,共产党的负责人希望人群当中会有人站出来,指控我以往的“罪行”。但是九十分钟过去了,六千多会众全部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后来,主席站了起来,在老百姓面前流着泪说:“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要控诉教士,她有什么不好?她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她害了哪一个人?她不是挽救了我们当中许多人的性命吗?她不是常常帮助我们老百姓吗?”

  对于福音堂的弟兄姐妹和我来说,控诉会并没有让我们这一群神的儿女蒙羞,反倒彰显了神的大能。我知道这一天下午,无论在商县,在龙驹寨,或远在挪威,有许许多多弟兄姐妹为我迫切祷告。信实的主也听了他们的呼求。

  逼迫并没有因此停止。共产党在陕南的工作人员开始和几位药店老板密切来往,要求他们指控我犯了某几种罪行。那些干部以为我医务所的工作抢走了他们不少的生意,这几位老板一定乐于指控我。但他们不知道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一星期后,我被带往龙驹寨的一间庙宇里,站在四位药店老板中间,另外还有两位干部。我心里没有一点惧怕,反而充满了平安,因为我知道爱我的弟兄姐妹全部集合在福音堂里为我祷告。有一个握着枪的士兵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一直注视着他。大概他因为看见我没有丝毫惊慌的表现,所以一句话也没有说。大家沉默了许久,其中一位干部对药店老板说:“你们不是说要控诉这位外国教士吗?”我的朋友并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交情,说:“我们纵然说教士犯了什么错,也不是真实的,事你勉强我们说的。”这位干部老羞成怒,指着我说:“你贿赂人家!你给了他们多少钱?说!”“我没有贿我的朋友!”我安安静静回答他。但是他的性情好像突然转变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态度也越来越恶劣。我没有再回答他的咆哮,只是站在这些人当中,默默祷告。忽然之间,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一个很洪亮的声音说:“请你记得,你是我的学生,你是一个人,不是也收,是人,不是野兽!”这位干部听见这话,立刻绷着面孔走了。我也平平安安回到福音堂去。原来这位干部在中学期间的老师一直在庙宇的地下室留意他的举动。

  简朴忠厚的居民,看见我两度脱离难关,都相信了一件事——教士的神,较共产党员更有能力!但这种想法,令我处在更危险的境地。我决定接受朋友们的忠告,经商县往西安去,到了商县,有几位官员好像已经知道我的去向,对我说:“我们刚收到西安来的电报,龙驹寨的老百姓已向政府说明你在当地的工作情况。你不用去西安了,我们会好好批评龙驹寨那几位干部,无论如何,我们要让全世界都明白:中国政府有能力保护外国人的安全。”原来战争爆发前,新政权的领袖为了争取国际上的地位,制订了对外国宣教士极度宽容的政策,以表明共产党统治下的中国,仍然有宗教信仰的自由。许多地方干部因未能“善待”西方宣教士而受到上级的批评。

  于是我没有往西安去,仍旧在陕西南区,牧养主所交托我的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