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语言使用定律

1．我们已经比较讨论了这两个方面：拥有专业知识的教师，带着兴趣注意听讲的学生。接下来，我们要研究这两者之间交流的媒介，学习语言使用定律。

2．思想和感觉这两种心智活动存在于人的肉体中，肉体既是局限人的监狱，也是活跃的机制。思想和感觉进行智力上的交流如同一桩好买卖。也许心灵在其他世界中存在精神方面的联系，而在这个世界上却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感觉器官是属于肉体的一部分，只有通过物质和物质现象来使用它们。这两种心智活动必须在这些物理现象中找到交流的方式。它们必须通过这些现象构建出符号和标识，通过这些符号和标识把希望交流的心理事实发送给对方。这样一套符号或标识系统就是语言。它可以是野蛮族类的象形文字，可以是文明人的字母系统，可以是聋哑人的手语或手指字母，可以是健康人的口头发言，或者是发出感觉、做出图画和手势所要表达的意思。然而，无论语言采用什么形式，无论它针对什么感官，它都是语言-让思想进行交流的媒介，教学必要的工具。正如教学艺术中的其他要素一样，语言有自己的自然定律。

3．就像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的内容一样，这一定律就像日常现实一样简单，我们可以这样描述：

教学中使用的语言必须是教师和学习者的共同语言。

换句话说，对说话者和听话者双方而言，它必须是真实存在的语言，对双方都有意义。而且意义明晰，容易理解。

定律背后的哲理

4．这条语言定律深入到了心灵的最深处，伸向思想与生活、思想与现实世界之间最广泛的联系。思想的力量很大程度上存在于这种话语结构中。

5．关于语言，最简单的定义是人造的符号系统。语言中的各个单词若相互分离，则与它们所指代的事物之间毫无相似之处，它们也毫无意义，除非我们赋予其意义。如果一个人有一个（与某一单词相对应的）想法，并且他已经把这个单词当作符号或标识学习过，那么这个单词对他而言仅仅是表达一种概念的符号。如果头脑中没有这个概念，那么这个单词只是耳朵听到的无意义的声音，根本没有表示任何含义。人只有通过学习才能掌握语言，要获得大量的词汇需要终生的学习。一个教师也许认识上万个单词，孩子可能只认识几百个，但是这数百个单词却能代表孩子的所有想法。教师需要进入到这一狭窄的符号和思想的线路中，才能让学生理解他的话。如果教师的语言超出了这个范围（数百词汇量），那么他所说的对孩子来说就好像鼓点一样毫无意义。或许学生可以通过教师话语中星星点点的已知单词隐隐约约地猜出教师所说的部分意思，但是学生经常会被误导，不能完全正确地领会老师的意思。

6．大多数词语包含多种意义。在下面这些表达中（“Mindand matter”,“what is the matter?”“What matters it?” “It is a serious matter”），都使用了“matter”这个词，但是它带有四重含义。单词的多重意义对演说家和诗人来说是宝贵的财富，对年幼的学习者来说却是语言的一大缺陷。他只掌握了一个词的一个熟悉的含义，却突然遇到这个词的一个新意，于是就不明白了。例如，他可能学会了把马拴在标杆上（fasten a houseto a post），但是当他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岁月飞速流逝，比邮差跑得还快”（My days are swifter than a post），或读到这样的警示“禁止张贴”（Post no bills here），或听到“军事岗位”（military post）这些话时就不懂了。教师知道他使用的词语的所有含义，通过上下文选择表达思想所要使用的词语。他认为自己的语言富有思想，闪耀着理性的光芒。但是学生只知道每个词的其中一个意义，因此在学生的理解与教师的讲授中出现了鸿沟，鸿沟中只有那些让学生困惑的无意义的声音。如果我们知道小孩子是如何理解我们的话语后，我们就会忍俊不禁。例如，一个男孩想看“没人追得上的邪恶的跳蚤”，另一个孩子却说，“不要带着蟋蟀的眼睛看我”，班上还有很多类似的情况。

承载思维的工具

7．语言被人们称作传递思想的工具，但是它不像马车把货物运载到空房子那样运载思想，而是像电线传输电报一样传输思想：当接线员收到信号的时候，他需要从他听到的滴答声中重新翻译出信息。衡量语言交流能力的大小不是取决于说话者从他的脑海中表达了什么，而在于听的人听懂了什么，对于年幼或无知的人来说苍白无力的那些词汇，在受过教育或博学的人那里却变得意味深长，出现了给人以深刻印象的上百种丰富含义。因此“at”这个简单词语对于普通人来说意味着手艺-技工的活或假冒伪善者的虚伪；对雷诺①或罗斯金②来说，这个词语意味着人类成就中所有重大美好的东西，文明进程中所有良善而鼓舞人心的东西。它包含了绘画、雕塑、教堂和自然界、天空海洋中所有美丽的东西；它包含了历史和生活中那些高贵或独特的东西；它包含了人类道德和审美中所有隐藏的东西。人的词汇就像船只一样，它装满了船主到过的每个地方的知识财富。但孩子的词汇只是玩具船，上面零零星星地装着他在游戏场地捡到的一些简单的小东西。

8．因此，词语常常因为它们所表达的概念而受到人们的喜爱或厌恶。因此，对于基督徒思想家来说，“宗教”这个词庄严神圣，带有最神圣的意义。它充满忧伤和负罪感地在人类历史的黑暗背景中作画：画出了神性和神的治理所显明的所有荣耀，画出了信仰和感情中所有的顶点，画出了人的灵魂中所有的希望和光明。对于世俗的人来说，这个词代表着一大堆不为人喜悦的仪式或令人不快的责任。对无神论者来说，这个词意味着他眼中可耻的迷信和令人厌恶的教条。我们的语言中存在着成百上千个普通词汇，它们也有许多不同的含义，只不过不像宗教一词这样明显而已。显而易见，当教师精心挑选的话语能够在学生脑海中呈现出最清楚的画面，让他积极地投入行动中时，才能达到最佳的教学效果。

9．还有进一步的原因。在所有真正的教学中，思想是双向传递的-既从教师向学生传递，也从学生向教师传递。孩子要听懂成人的话，成人也需要清楚明白孩子的话。孩子经常会给一个普通词加上某种奇怪、错误或不完全的含义。很多年过去后，他的错误才被发现，并且得到改正。语言的贫乏经常导致孩子们错误地使用一些词语。如果教师不知道学生需要学的东西，他怎能知道自己要教的内容？如果他不能从学生的话语中了解学生的需要，他怎能知道学生需要学什么？

思维的工具

10．但是，语言不仅是运载车辆，也是工具。在语言这种柔和工具的触摸之下，思维将大量粗糙的印象加工为清晰有效的命题。思想通过语言变得具体：它们通过语言成为可见的形状，做好了被研究、被认识的准备，做好了被列入可理解的思想机制的准备。在我们的概念这样表达出来以前，它们像模糊的幽灵一样飘忽不定，不可触摸也无法分辨。这些概念真实的特征和价值，它们多方面有用的联系都是未知的（即便已知也是值得怀疑的）。教学的大部分任务就是帮助儿童清晰完整地表达出他不完全了解的东西，帮助他把童年时期模糊的、碎片化的思想和观念组织为简单恰当的句子，让人清楚地了解。没有用朴素智慧的语言表达出所教真理的教学是不完整的。如果我们把某位有学问的大师或教师的现成定义，用孩子几乎没有听过的话语强加给他，而不是引领孩子用他自己简单的话语、将他自己简单的思想加以完善并且表达出来，那么我们就会成为最可悲的笑柄。对于想要掌握某种科学的年轻战士来说，大卫的石子强于扫罗的国王盔甲。

11．我们可以进一步说，说话就是思维。除了鹦鹉学舌外，说话之前首先要有观点。思维中最有用（有时候也是最困难）的部分在于我们思索表达观点的恰当词语，使用表达思想的句子。把一个问题或难题完全清楚地表述出来，通常是回答它的最好方式。起初，观点在我们面前闪现，就像一种新地形中的许多事物一样让我们感到迷惑。用清楚准确的词语和句子把这些事物表达出来，就会使我们熟悉这个地形。

“思想通过我们的嘴唇得以解开。”

12．我们通过表达真理而掌握真理。当我们清楚地表达了我们的思想时，我们会非常开心，像打了胜仗一样。但是，只有新颖的谈话才涉及思维过程，仅仅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他人的话语并没有涉及思维。在与真理的斗争中，孩子必须亲手去获取和使用武器，否则真理不会自动缴械。学生必须要表达。当一小群孩子攻克了某个棘手的难题，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尝试着将答案用正确的言语表达出来时，哪有教师没有观察到这场战斗呢？当学生努力找到合适的话语真正表达出观点时，他是多么骄傲和自豪！克鲁斯讲了一个学生的故事：当他指定这个学生给父母写封信时，学生抱怨说：“写封信对我来说太难了。”“不难呀，你现在又长大了一岁，应该可以写信了。”“也许吧。一年以前我能把知道的东西都说出来，可是现在，有些东西我知道却说不出来。”克鲁斯说：“这个回答让我震惊。”掌握一种语言，从而可以表达思想，这个过程是很难的。对于那些没有深思过其难度的人，这一回答的确令人震惊。

13．语言还有另外一种用途。它是知识的储藏库。我们把有关的词语排列起来，就可以获得对于一个物体、事实或真理的认识。词语不仅仅是表达思想的符号，它们也是我们随意恢复这些思想的提示语。我们使用这些词的多种派生和组合，储存了重大事实或观点的所有变体以及其中的联系。不论事实或观点多么重要，普通的词语才是将其表达出来或储存起来的符号。用act，acted，acting，actor, actress, action, actionable, active, actively,activity, actual,actually,actualize, actuality, actuate, enact, exact, transact这一词族及这些词的各种派生词可以记录多少关于人、事件、联系、本质以及哲学的真相和真理！

14．因此，儿童的语言不仅是他拥有多少知识的衡量标准，也是那些知识的真实体现。当我们在教学中使用学生的语言时，他们已经获得的知识就成为我们的帮助：每个词都会发出它自己的光，照亮我们希望展现的真理。教师说出的新词或学生不熟悉的词汇使思想的电动链条断裂。当阴影出现在视野中时，学生就会停止思考，开始在黑暗中摸索。当我们命名新物体或表达新观点时，我们必须学会其中所涉及的新词语。但是，如果我们确定，观点产生于词语之前，词语在说出来之前已经作为符号被掌握了，那么这个词语就会引导或启发学生。否则，它就会使真相模糊，让学生感到迷惑。

物体的语言

15．语言不是思想交流的唯一媒介。思想者有上百种方式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他的眼睛可以传达意念。娴熟的演说者会使用眉毛、嘴唇、头、手，通过耸肩、跺脚等方式表达出人们可以理解的信息。约翰·高夫①的手势通常比其他演说者的话语更清楚地表达信息。一个德国人称他为“用燕尾说话的人”，意思是说在某种情况下，演说家轻轻摆动燕尾服的燕尾来表达出他想表达的观点。聋哑人之间可以用手语交流数小时而不用说出一个字。一些蛮族的语言非常贫乏，不足以表达他们的思想，于是一些符号性的举动弥补了词汇的缺乏。图画也可以表达思想。小到黑板上最粗糙的粉笔画，大到画家的艺术名作，没有什么说教比这些图画更富表现力，更快速地传递信息，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在图画中，眼睛从一瞥中所收集的信息，多于耳朵从一小时的口头描述中所听到的信息。

16．最后，自然界帮助人类表达自己。“大自然多方面地对人类说话。”②自然界数不清的形态总是我们随时的例证，她无穷无尽的类比现象，提供了无数对最深最难问题的解决线索。没有什么说教能比耶稣用他周围的事物所做的比喻更清楚、更有教育意义了。

17．在日常教学中，人造语言无疑是教师和学习者之间进行交流的主要方式。但是，为了进入学生的理解领域，帮助学生掌握他理解范围内的知识，进而引导他掌握更多知识，智慧的教师绝不会忘记或放弃使用其他各种交流方式。语言充其量只是思维的不完美媒介，没有人比有经验的教师更清楚这一点。他们努力使用语言来传递关于科学或宗教的至高真理，却发现自己不得不使用其他任何可用的说明方式才能让学生明白。

18．这些关于语言的讨论不能被误认为鼓励教师在课堂上成为演讲者。演讲本身是有益的，但是它在儿童的学校中作用非常小。其他方面的资料也表明，上课滔滔不绝的教师很少是好教师。然而，教师对语言的精通和准确掌握仍然是非常必要的，因为说话少的人需要说得清楚明白，那些教语言的人应该熟悉所要教的内容。

教师的原则

从我们已经定义并阐述的语言定律中派生出一些最有用的教学规则。

1．经常性地仔细研究学生的语言，了解他使用什么样的词，这些词表达了什么样的意思。

2．引导学生，让他尽可能完整地说出他对所学内容的认识，了解他的想法以及表达出这些想法时的情绪，帮助他纠正语言。

3．尽量用学生的语言表达你的思想，认真纠正学生表达这些思想时的不足之处。

4．使用最少的最简单的话语来表达观点。不必要的的话语会加重学生的负担，增加学生误解的危险。

5．使用短句和结构最简单的句子。冗长的句子容易让注意力产生疲劳，而短句既可以休息大脑，也可以激活大脑。这样，教师每说一句话，都会给学生留下深刻印象。

6．如果学生明显没有理解，教师要换句话再重复一遍。如果可能的话，重复时要更简略。

7．使用所有可能的方式帮助学生理解教师所说的话。对小孩子最好使用图片和天然的物品。

8．有必要在教一个新词时，先讲出这个词所指的概念，然后说出这个词。这是天然的顺序。

9．努力增加学生的词汇量。不仅数量上要大，而且要更清楚地认识这些词更多的含义。孩子词汇量的真正增加意味着他所掌握的知识的增加，以及认知能力的增强。

10．由于语言的习得是教育最重要的目标之一，无论学生看上去听得有多认真，教师不能满足于让学生安静地听。当学生在课堂上积极发言、自由讨论的时候，教师的教学效果达到最佳。

11．这里有一条在教导儿童方面普遍适用的原则：欲速则不达。在学会更多词之前，让孩子学会使用之前学到的每一个词。

12．经常检验学生使用的语言，看他有没有词不达意，看他有没有生动地表达出真正的含义。

违规和错误

这第三条教学定律更经常地被教师所违反，甚至最好的那些教师也不例外。

（1）学生脸上饶有兴趣的表情和他赞许的微笑经常带有欺骗性，让教师误以为学生听懂了。更经常的情况是，学生自以为是。他说自己听懂了，其实只懂了一点点。

（2）孩子们经常会关注教师的举止，他们看起来在注意听教师的话，其实只是在看他的眼睛、嘴唇或动作。孩子们有时候只是为了取悦教师或得到教师的表扬而谎称自己听懂了。

（3）语言的误用可能是教学中最普遍的错误之一。有些教师用孩子们无法理解的长篇废话来掩盖自己的无知和懒惰；有些教师更急于展示自己的学识，而不是向他人传授知识。这两类教师暂且不提，我们还会发现这样一些诚实的教师。他们想方设法讲清楚内容，感觉自己已经尽责了。他们认为，如果学生不理解，一定是他们愚蠢地无可救药或是根本没有听讲。这些教师很少在自己身上找问题：是不是他所用的一些词语学生没有听过，或者说学生对这些词的理解和教师想要表达的有所不同。我曾经听到一个立法者（他也是牧师）给一所少年感化院的学生讲浪子的比喻。他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孩子们，你们认为人类的消化器官能够适应猪的日常饮食吗？”结果，台下一片质疑的咕哝声。

（4）也许是某个不同寻常的或被误解了的术语使电路中断，但是教师不会想到去寻找断点恢复联系。两个成人在哪怕五分钟的交谈过程中，也要时不时地询问刚刚使用过的某个词的意思或复述刚刚提到的某个思想。但是孩子们不会寻求解释，因为他们或惧怕老师，或担心别人说他们无知。通常情况下，教师会归咎于孩子愚蠢或责怪他们不专心。但是无论他们怎样认真听讲，都无助于理解他们不知道的语言。

（5）甚至那些对学生使用简单语言的教师也常常不能更好地使用语言这种教学工具。他们讲完后不会特意让学生陈述，以确保他们听懂了，因此他们并不能确定，孩子们是否都理解了。孩子们没有反馈。

（6）语言是人类智能最辉煌的产物，是人类进步和发展所依赖的最强大的媒介，但是很少有教师能够欣赏语言的奇妙和复杂。如果没有话语，当代社会就不会存在。各民族、各国家之间进行的最丰富的贸易活动也是通过语言—“地球上的空中舰队”来承载的。据说，英语中有超过10万个词汇，而很少有人掌握其中超过2万的词汇，一个10岁孩子的词汇量很少有超过1500个的。有人发现，普通人启蒙的最大障碍，存在于对承载那些知识的语言缺乏了解。英国议会曾经派一个委员会调查英格兰矿工和其他劳工的语言，以便确定是否可能通过书籍和小册子来向他们传递有用的信息。委员会所做报告表明：通过大量实例的测验，这些劳工对语言的掌握非常贫乏，不能使用书本这样的教育方式。成人尚且如此，那些经历更少、思想更不成熟的孩子们在语言方面的不足就更加明显了，难怪会造成语言上的模糊理解！如果我们希望成功地教导孩子们，就必须加深和拓宽我们与他们之间思想交流的渠道。

（7）大多数学校的学习话题都不在孩子们日常生活经历之内，因此超出了他们可以理解的语言范围。每种学科都有它自己的专门用语，学习特定学科的人必须掌握这一学科的语言。普通学科对语言的要求都这样高，更何况主日学校教师们需要讲解的那些高难度的属灵信息！宗教涉及人类思想所知的最重要的事实以及最崇高的真理，但是讲述者通常会用人们似懂非懂的语言讲述出来，难怪这些真理和事实的重要性被降低，甚至被扭曲！上帝的道是圣灵的宝剑，但是当它被大量令人匪夷所思的话语包裹起来后，怎么会穿透人心呢？我们必须警告所有教师（尤其是主日学校的教师），他所讲的话必须像玻璃一样清晰，像光一样明亮，像磨过的刀刃那样锋利。他们所讲出的真理就像是“银网子里的金苹果”①那样吸引人，如同军号激励军队那样挖掘出人心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