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暴风雨来时
以色列人走迷离开我的时候,祭司利未人撒督的子孙仍看守我的圣所,他们必亲近我,事奉我,并且侍立在我面前。
(以西结书44:15)
当以色列人走迷的时候,有利未人远离我,就是走迷离开我,随从他们的偶像,他们必担当自己的罪孽。
(以西结书44:10)
你们要靠着主,倚赖他的大能大力,作刚强的人。要穿戴神所赐的全副军装,就能敌挡魔鬼的诡计。......并且成就了一切,还能站立得住。所以要站稳了,......。
(以弗所书6:10-13)
1949年中国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全国的教会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北方就常传来各种骇人听闻的消息,一批批爱主的弟兄姊妹被捕、判重刑。这事使我深觉困惑。
后来又看到组织了”三自革新”。有一位传道人一手拿着圣经,一手拿着国旗,在台上传扬许多混乱的话语。孰是孰非?众信徒议论纷纷,不知何去何从?往哪儿走?
从北到南刮来了一股风──凡是不加入”三自革新”的教会,全被摧毁,而且进行逮捕判刑。所以,从北京的王明道[注18]起,一直到南方的教会,连续不断地有很多传道人、教会长老、甚至信徒被送进牢狱!一场中国大陆空前残酷、诡谲的属灵争战开始了。
一九五四年,中国基督教的全国统一领导机构──”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简:”三自会”)正式成立,在政府的领导下,领导信徒一起走上”反帝国主义”的爱国社会主义路线(即”三自革新”)。五四年底,王明道曾在\<灵食>中发表\<我们是为了信仰!>反驳崔宪祥、丁光训较早前在\<天风>发表的文章中,指责他藉信仰之名破坏教会的合一。此文指责吴耀宗等三自会领袖为”不信派”,反对和”不信派”有任何联系,或参加他们的组织。王强调信与不信之区别的基准在圣经,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
“(林后6:14)。为了扫除信徒不愿参加”三自会”的障碍,在五五年,配合党的肃清反革命运动,逮捕了教会领袖”王明道”。在一九五六年,王明道签署了狱方拟好的悔改书,获得释放。后他与妻子至公安局否认以前所悔改的事,五八年四月再度入狱,被判无期徒刑……。
──转引自\<当代中国基督教发展史>第65及83页
1958年,正是我三十岁那一年,这是我答应神”要专一事奉他”的时间了。因为父亲一直有病缠身,无法照顾家庭;我的弟弟、妹妹当时还在学校读书,家里生活难以维持下去。我为人子女,要尽孝心,负责弟妹们读书,直到他们毕业,我才能撇下”所有的一切”专心事奉神。其实这是我(蒙恩不久时)无知的想法。难道一个专一奉献给神的人,神不负他一切的责任吗?
但神知道人的意念,他给人绝对的自由,从不勉强人来事奉他;神是尊重人的自由意志的。从1957--1958这一年,是我最安舒的一年。因为57年,弟妹们都毕业了,全部都在工作。我写信给他们说:”今年你们赚来的钱,可以供应自己,买些衣服,添置些家什。家中父母仍然由我照顾,我也准备着自己专为神用!”
57年开始,我就离开一些聚会,退回到家中,因为异教之风[注19]已经侵蚀到(三自)教会里了。这一年我完全安静在家中。虽然如此,攻击仍然像波浪一样,层层高涨,我也知道该把自己献在祭坛上了。听到的消息说56年解决”聚会处”[注20],而后就会轮到”福音堂”(当时我参与服事的教会)。事情就如他们所计划好的进行,三自会召开了一个全市基督徒大聚会,到会有三、四百人,都是长老、牧师、执事、比较热心的信徒。请帖送到每一个人的家,我也有一份。我从来未参加过他们的聚会,这是第一次邀请我参加。可是,我不能参加;为了持守我应站的地位和信仰的纯洁,我婉言拒绝了他们的邀请。
起初,他们是很和善的,用各式各样的劝告,这样来回邀请十次:
发请帖
厦门教会的牧师、传道来邀请
牧师、长老、执事,男女青年会的负责人同来邀请
……
宗教事务处亲自通知谈话
最后一次是与会的首脑二十多人,他们会后吃完饭,开了一部车来到我家。
“我们邀请你去聚会,你去不去?”
我回答道:”我不是你们的牧师、传道,也不是你们的长老、执事,所以我想我没有必要去参加!”
我还在给他们排凳子坐,结果凳子还没搬完,话就到此结束。他们不再说第二句,只道了一声”好!”就拂袖而去,坐车走了。
一个牧师也来警告我妈妈:”你女儿——— 一个弱女子,怎敢抵挡整个政府和整个厦门堂会的牧师长老!”
为了使自己不沾染污秽,我实在是无法答应他们的邀请。
他们回去后,又开了三天的大会,我的表现引起了全会的攻击,每人写大字报[注21],一人两三张对我定罪。有一个年轻的传道人来帮助我解决思想问题。他问我:”王明道是谁啊?”
我回道:”我看过他很多的书,我知道他是我的弟兄。”
他说:”你跟他思想一样,你也是反革命!”
在一次千人大会上,那个青年传道人又说:”你每个礼拜天都集中开一次黑会(就是我们七个人的小祷告会)!是反革命集团!”
我就当众转身向他解释说:”我们是在祷告。”
他们都表示愤怒,派出所的所长也为着此事气得拍桌子,破口大骂。
攻击我的大字报有上千张之多,从派出所的楼上楼下、大门口沿着街一直贴到我家门口,且贴进了前庭。大会开了一个月,轮到我来受处理。经过这一个多月的各式各样的斗争控诉,最末了来了一次露天的千人大会。
我记得一位我所尊敬的姐妹也在大会上说:”你不要以为你在这里是殉道……。”我真像是”蒙了脸的女子”(歌1:7),我同母的弟兄向我发怒。我往何处去呢?一个个的长篇控诉,真像是石头一块块地扔过来。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当中,却听见那些不知好歹的过路人、乘凉散步的老太太和一些好事的人说道:
“原来是为了宗教!……”
“这女子很美!……”
这样说了很多次。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人家说我”很美丽”[注22]。我的心默默无声,因为神的恩典托住,所以没有一点怨恨或怒气。只是心中伤感:教会竟会堕落到如此地步!
“我同母的弟兄向我发怒,我应当往何处去呢?”
回到家中,我热泪涌出。”我心所爱的啊!求你告诉我,你在何处牧羊?晌午在何处使羊歇卧?我何必在你同伴的羊群旁边,好像蒙着脸的人呢?
“(歌1:8)
我得到完整的答案,知道该往何处去。从此以后,我细读\<使徒行传>,明白了羊群往哪儿去。使徒是跟随基督,基督是羊群的牧者,是教会的元首,他所有的脚踪也是我们的脚踪。主说,”学生不能高过先生,仆人也不能高过主人。学生和老师一样,仆人和主人一样也就罢了!
“(太10:24-25)。使徒所遇见的各种逼迫患难,也就是我今后将要遭遇的。形式可以不一样,本质却相同──为主受苦。基督是好牧人,他的羊听他的声音。羊不跟从生人,因为不认得他的声音,必要逃跑。这是何等的真实!(参约10:4-5)
神怜悯我的软弱,因为这条路我从未走过,他特意请弟兄来帮助我,事先为我作了很好的准备工作。一个早晨,一位来自北方的弟兄来找我,与我交通。因为是第一次见面,我很少说话。他很自由坦率地把所遭遇的事滔滔不绝地述说给我听。他是和王明道弟兄一起进监狱的,他述说里面真实的生活、情况,让我有思想准备。然后又说了如何才能得胜:”不能批判神的话语,因为天地都会废去,主的话都要成就。神的话安定在天,我们绝不能批判神的话语。并举例说明,得胜者就是那持守你所有的。”这些话深深扎根在我心中,成为我以后多年熬炼的帮助!
在将要被捕之前的傍晚,我去找了一位多年熟悉的亲友。他也是我年轻时代团契的弟兄,他在送我到家门口时说了几句非常重要的话,到如今还记在我心头:”不要为作恶的心怀不平,也不要向那行不义的发出嫉妒
“(诗37:1)。”要默然依靠耶和华
“(诗37:7)。这也是末了一次的临别赠言。
神的话语发出亮光,照亮黑暗的前程!真是在我进入那最底层的环境之前神为我所作的最好的准备!
那天夜里十一点左右来了两个警察,一男一女,他们的态度也顶平和。一见到我,就拿出逮捕证要我签字,简单说了几句。我立刻签字,叫醒家中的人,顺手带些日用的物品,母亲也很平静地站在旁边。
我告诉妈妈说:”我们两人来作祷告,我要离开家了!”我母亲就出声为我祷告:
“神啊,我把女儿交给你,求你让她平平安安地出去,也平平安安地回家……。”
奇怪,那两位警察却安静地听我们作祷告,没有阻止。
然后我再三地嘱咐我小弟弟要信主,要爱主,我们姐弟才有在天家见面的年日。
我再进房间里,向父亲辞别。父亲因着病,又听到这可怕的恶讯,受了刺激,心脏剧烈跳动,全身无力。我简单地向父亲告别,就走了。末后我听说,父亲因我一走,几乎无法控制,家里半夜急忙请医师,我叔叔来给他打了针才得安定!回想那深夜的一切,犹在眼前!
神可怜我年老体弱的父母,我大弟弟过了一个星期就从上海回到家中。因此,我在外地比较安心。这是1958年7月27日的事。
在突然改变的恶劣环境里生活,刚刚进去是非常难于适应的。但是我已经从神的话语中清楚明白他的心意、他命定我要走的路,这就是十字架道路。虽然表面上是极其艰苦,但我在全能者的荫庇(参诗121:5)下却有平安!这平安是世人不能理解的。
我从一个很舒适的、放着沙发床的房间,迁到一个睡木板而且满了臭虫的房子,周围是有各种罪名的人:国民党县长太太、右派分子、地主婆、特务、反革命……。特别困苦的是和妓女、老鸨、小偷、乞丐在同一床(统铺)上翻转着,又脏又臭又痒,耳中塞满了咒骂和下流话,所看到的都是争斗,无休止的作恶,彼此戏弄。
过了一个星期,我患了流行性感冒,发高热。因为怕传染给别人,只好隔离。把我们四、五个病人送到精神病那一区(很多人忍受不了这种打击,便突然发精神病)。
这一下更糟糕了,喊声、骂声、哭声、笑声一齐响。这是一个绝望的地方,各种怪声、怪调、怪相天天上演着。别人一个个退热就回原处,末了只留下我一个人还在发烧,我就在这疯人区内整天整夜听他们哭、笑、叫、骂。若不是神的同在,的确会害怕的。
除了三餐稀饭和开水以外,没有任何其它食物。之后,我又开始泻肚子一星期。我静静地躺着,直到完全退热才回原来房间。
几个星期的大病,却使我免去了”坦白交待”这一关[注23]。随后,我就离开牢狱,押赴劳教农场。”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
“(罗8:28)。神知道我的软弱,因为这种突然的环境转变,一般人难免会在坦白交待中暴露一些弟兄姐妹的情况,使他们受牵连。所以,神让我免去这一试探。
最初三年的农场生活,大部份都注重体力劳动,很少注重到思想活动(改造)。去农场(劳改营)的第一天凌晨三点多钟动身,长途跋涉到中午十二点多钟才到目的地。下午算是给大家休息,不过到山上去背些柴给厨房烧。上山砍柴回到宿舍,已是下午三点多,也算是休息了。从此以后便是无休止的劳动。
这三年中的劳动主要是种田,因为要在丘陵地带水稻田里劳动,从来都是打赤脚,头戴斗笠,下雨时就穿着蓑衣,没有拿雨伞的。早上四点半就起床,洗脸、上厕所、吃饭,半个钟头后就披着星星往山上走了,天蒙蒙亮就开始在田间干活了,一干就到傍晚。天黑了,哨子一吹,然后顶着星星再回来,足足有十二个小时。回来洗衣、洗澡、吃晚饭,马上开始政治学习。58、59、60三年的”瓜菜代”[注24],加上”大炼钢铁运动”[注25],能挺过来的人不多。我们那里(劳改农场)死了一半人。三年以后,因为死的人太多,他们也害怕了,这样劳动时间才稍有改变,天亮以后才会吹哨子起床。
三年期满了,要写总结报告,每个人都要过”三关”:一是思想关,对于自己犯罪的认识;二是遵守纪律制度关;三是劳动关。我要怎么写呢?第一关我就跨不过去了,因为我无法否定自己的信仰,特别不能批判神的话语。那时我已转到永安砖瓦厂,有一天我请假外出去补牙,找到了一位56年就进去劳动改造的弟兄。他因病保外就医,我认为是个很好的机会,就去问他如何写总结。可是得不到答案,这弟兄说:”现在不是撒母耳的时代,扫罗去求问先知该怎么走前面的路(参撒上9:6)。现在是圣灵浇灌、内住的日子,你可以直接去问神……。”
那时我是在厨房劳动,有自己的一个小房间。补牙回来后,我跪在那儿求告神,神却很平静地回答:”你可以自己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奇怪了,神给我完全的自由。问来问去,还是要问自己:”我该怎么写呢?”我知道智慧之子总以智慧为是(参太11:19)。我第一关没有写总结,只写遵守纪律和劳动两项,就交了上去。
为此,我回不了家了。虽然解除了劳(动)教(养),还是继续留在劳改农场,换汤不换药,完全一样地劳动。我想,我是谁,怎么可以批判神的话语呢?!我持守着信心和抓住神的应许!
记得有一年除夕,有一位难友,以前也到过礼拜堂,参加过唱诗班。她会唱很多圣诗,因为是除夕,她来厨房帮忙。工作到半夜,就顺口唱出很多圣诗,特别是唱到\<闽南圣诗>150首:
日出下雨是主所定,两项皆是花木欠用,
忧闷欢喜皆有利益,养饲灵魂坚固信德,
赐福降灾皆从命令,天父愿你旨意得成。
有孝的子岂能变面,怒气来嫌所爱父亲,
天父给我有子的心,爱你敬你信你愈深,
将来境况虽然无定,天父愿你旨意得成。
性命我知是你所赐,不论好歹无嫌境遇,
死的阴影遮我眼时,坚固仰望我心无疑,
或活或死我全无惊,天父愿你旨意得成。
我只跟着唱了第一节,就泣不成声。口中唱着歌词,此情此景心中却难以附合,我没有办法唱下去。到第三年,我还是不能唱完第一节;经过十二年,我还没有办法把这首歌唱完。那末了的”或活或死我全无惊,天父愿你旨意得成”,这是要真实经历的,要口唱心和,实在不是简单的事!
三年后,一天我接到家中来信:我大弟弟和我一样,也进劳改农场了。晚间我悲伤流涕,我的家姐弟二人,在这末了的世代,许多人都走迷、离开神,而我们从大学毕业就走进神的殿,仍看守神的圣所,侍立在神面前。如今,我们肉身被煎熬,心灵却靠着神得到安稳,没有走迷,没有把偶像接到心中。
想到在劳改农场里的试炼,只不过是一种化妆的祝福,让我们脱去属世(参约一4:4-5)的杂质,更明白各个阶层的人是如何生活、如何思想,污秽和洁净的区别何在?我想在黑暗中更应该发光,为真理作见证。当我明白了神的心意之后,只有默默顺服(参诗39:9),唯求主加倍保守我们!
[注18] 浙江镇海郭巨镇无名传道人胡振庆弟兄于1955年7月因不参加”三自”组织、继续家庭聚会而遭逮捕,被镇海法院判处七年徒刑。他比王明道弟兄更早入狱。(参\<没药山>/中国大陆圣徒见证事工部出版)
[注19] 包括政治宣传以及不信派离经叛道的谬论。
[注20] 指基督徒聚会处,又称地方教会,也有称为”小群”的。
[注21] 大字报是解放后政治运动中群众公开提意见的一种新形式,公开张贴,对象一般由政府部门选定。
[注22] 似乎主奇妙地藉外人对恩立姊妹说她”很美丽”,与底下主的话”极美丽”(歌1:8)相对应。
[注23] 对一个敬畏神、诚实的圣徒来说,这一关十分为难:恩立姊妹是为主被捕,并未犯法,在人面前完全清白、良心无亏。而”坦白交代”就是逼你认罪。你如认罪,就是撒谎,因为实际上你没有犯罪(法);你如不认,就是抗拒交代。共产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抗拒之后,接着就可能又被加上莫须有的罪名与处份。
[注24] 即所谓”三年自然灾害”(1959-1961)时期,由于每人的粮食定量不够吃,就添加一些瓜菜(包括野菜)。
[注25] 即所谓”全民炼钢”,这是毛泽东的号召,结果得不偿失,人力物力均造成很大浪费,半途而废。某山区劳改农场响应号召,为大炼钢铁,大量伐木、挖窑洞、烧炭,但既无设备,又无技术,也无原料,结果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