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决定之谷
时光一年年地流过,另一个春天又降临谷中。在一个凉爽清新的夜晚过后,清晨如新酒般地振奋人心。众山岭在新鲜空气中展露它们雪白的峰顶,就如蔚蓝天空所怀抱着的一座座石膏雕塑。晨雾弥漫在丛林间,贴近房舍的屋檐。庙中传出阵阵的烟香,以及喇嘛喃喃的诵经声。
当日光溜进谷中央的大屋内,约七岁大的索南格干由似梦似真的愉悦境界中惊醒,梦中的幻象还在意识中钻进钻出。他渐渐醒悟过来了,当天是洛萨(即新年节期)的第一天,这一天会有拜年及歌舞活动,更好的是新年筵席。一想到筵席,他完全清醒了,回味着母亲和仆人们所预备的珍馐。他又猜想住临近山谷的朋友旺琼会送他什么礼物,他已经为旺琼做好了一个漂亮的号角,那是用牦牛角做的。他真喜欢和旺琼在一起。
就在这时候,一个仆人进到房间里,把被子拉开说:“索南,起来!你不能再睡了。今天我们要迎接水龙年,有很多事要做。你爸爸在等着带你去贡巴向神明献祭呢!”
“好,卓尼,我准备好啦!”
索南梳整他长长的黑发,将楚巴披在身上,卓尼无奈地笑了。索南匆匆地向卓尼点了点头,就冲下楼梯,到他父亲等着的地方。
“父亲早上好,我现在准备好上庙里去了。”
他们在仆人的陪伴下到了庙里。那里的喇嘛已经开始举行法会,要把金兔年的恶魔逐出山谷,并欢迎水龙年友善的神灵。在祈福的过程中,也间歇地穿插敲钹和击鼓。
索南和他父亲到达寺庙后,随即按顺时针方向绕行殿堂,推转殿堂四周的一百零八个大经轮。之后他们走进殿堂,走道的两旁尽是华丽的唐卡,那是彩绘的锦缎,描绘生活在六道轮回中的人们,他们的外围有恶魔环绕。一盏盏酥油灯上升起袅袅的香烟,缓缓地飘过坛前的佛像。那是释迦牟尼的金像,静静地坐在坛前丰富的供品前。
献祭的人把麦饼和青稞放在像前,老住持高兴地笑了。最令他满意的是,他主人田卜格干仍然敬拜山岳的神明,且教导他儿子按藏族的传统崇拜诸神。当田卜格干容许外族的恶魔把他们奇怪的宗教带进山谷时,老住持一度非常生气。
“愿水龙年的神明善待您。”他轻声说,一面用圣水滴洒田卜的头。田卜低头领受,他继续说:“愿您的儿子追随诸神的道路。”
索南认真地留意仪式的整个过程,但他总觉得它是错的。谷中的白人成了他的朋友,他喜欢坐在他们的膝上,听关于他们神的故事。他尤其喜欢孩童大卫的故事:大卫曾经为了保护他父亲的羊而与熊和狮子搏斗,后来还用小石子与巨人歌利亚战斗,那是多么勇敢哪!想起这个故事,索南吃吃地笑了,梦想自己是大卫,出去迎战歌利亚。他回想他父亲怎样天天与白人坐在一起,研究如何把他们圣书中的故事用藏文写出来。尽管如此,他父亲从没有接受他们所谈起的新的救法。他承认耶稣可能是降世为人的神,但西藏有很多这样的神,他们何必要接受这个新方法呢?每个藏人都知道只有顺着轮回过下去,才可能得到拯救。
索南的思绪被他前面的巨像打断了。那些金眼真的能看吗?那些耳朵听他的祷告吗?他的想法令自己害怕,他决不能听信脑中任何质疑那些神明的声音,否则神明会生气的。忽然间,他听到老住持向他父亲提起他的名字,他于是竖起耳朵留心听他们的对话。
“孩子马上就七岁了,他一定要受持来学习信仰的奥秘。我很高兴他没有受白人的腐蚀。”
“这一点你不用害怕,我们虽然把他们看成真正的朋友,不过不会接受他们的信仰。索南会继续追随这条路的。是不是,孩子?”
索南点点头,然而脑中的疑惑未尝消逝。
这时候的家中,仆人们正在索南的母亲监督下预备筵席。她这些年来过得很好,姿色仍旧美丽,甚至能惹起拉萨妇女的嫉妒。她现在穿着盛装,佩带金银珠宝,看起来十足像个皇后。她的头发扎了许多条辫子,编在高耸的发簪上,精工雕琢的珊瑚及松耳石在乌黑秀发中闪闪发亮。她颈上挂着一个大银牌,上头嵌了宝石,牌中有个佛像,有印着的祷文和幸运符。她的楚巴外袍上,还系了彩虹般的氆氇带子。索南觉得他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性。
随着箫鼓的乐声,舞者出场了。他们鱼贯进入庭院,缓缓地围成圈。男士们穿着宽松的裤子和五彩的外袍,长缨带摇拽在腰际;姑娘们穿着松上衣,袖子又宽又长,长及膝盖,跳动时飘舞如蝶。
海德和培格来到屋中,呈上用白色哈达包裹的新年礼物。全家人热情地欢迎他们,邀请他们观赏舞蹈。那真是五彩缤纷的场面:艳丽的新幔子环绕整个庭院,舞者在中央旋转,新的祈祷幡在他们以上飘扬着。两个持剑的舞者上场了,他们穿着黑色斗蓬,宽松的袖子是白色的,两条黄中带红的巾带交叉在胸前,各人头戴装饰华丽的头盔。两个战士跳跃穿过庭院,一手挥舞着拔出的剑,一手拿着彩饰的小鼓。按喇嘛的看法,盘踞在庭院中的大部分恶魔会因战士的剑所发的锐气而迅速溃逃。
接下来是两个身穿彩袍,头戴鹿头面具的喇嘛上场,手中也拿着剑。他们代表藏族的死神,这神在新年期间将审判所有的灵魂。音乐的节奏加快了,鹿舞演员高高跳起,把战士所遗落下来的恶魔赶跑。
索南入神地坐着,听他父亲解释每一个舞步的意义。接下来他们看见一只长毛牦牛阔步地进入庭院,藏在兽皮中的人熟练地模仿老牦牛的动作。一个人拿着鞭子走来,跟着鼓手的节拍鞭打牦牛。牦牛大吼一声,随着音乐声站起,头部左右摆动,然后又低下头,向周围的观众俯冲,观众被逗得哈哈大笑。现在所有的舞者都上来了,男男女女穿着彩虹般的戏服,在战士闪亮的剑之间舞来舞去,死亡之鹿在愤怒的牦牛前阔步昂首……。
“真绝,不是吗,培格?他们在过去一年比往年更多灾多难。记得格干第一次听到解脱生命轮回的方法,他当时的反应吗?那时候我们正在翻约翰福音:‘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海德顿了顿,望瞭望庭院对面,索南和他父亲就坐在那边。“这些迷信让我挂心,因为我知道在这个盛大的礼仪的背后,说明一种追求更美好事物的渴望。”
“大夫,你说得对。有一天格干向我承认他多年来一直在找一个脱离轮回律的方法。他好像很高兴他找到了一个新方法,但不知怎的,作决定的时刻没掌握住。看来现在他决定追随原来的宗教,还要索南跟着他。”
海德大夫再望瞭望索南,见他刻意地看着他们。海德说:“我对索南还抱着希望,他还听我们所有的话。”
有十天的时间,谷中所有的活动都停顿了,众人忙着备筵互访以庆贺新年。十天过后,他们又恢复平时的生活方式。
海德和培格开始怀疑他们是否能完成他们原初所定的计划,它的难度令人难以想象。然而他们知道即使进度极慢,他们还必须继续努力。其中的一个问题是,要确定用什么方言来翻译圣经。如果他们用格干所说的拉萨话,东边的藏民就难以理解了;如果用东边的安多话,那在其它地区就没什么作用了。无论他们用的是什么语文,总有人无法掌握基督所带来的救恩。
令事情更加复杂的是,各个方言里还有三个不同阶层的用语。下层是对仆人、孩童或动物的语言,中层是对同阶层人说的,上层是对官员和活佛,即宁波切说的。考虑了这一切情况后,他们决定用古典藏文,因为它用在寺庙中,全藏都有人懂。由于很多喇嘛后来还俗了,这些译者希望他们能懂古典藏文。无论他们用什么语言,总有人不懂,但古文看来还是最好的选择。
这些人坐在通红的火盆前,在炭火上烤着双手。他们环顾那熟悉的房间,再度赞叹房内的锦帷和帘子。其中的一面墙壁上安着一个大书架,上面放了藏族的圣书:一百零八部甘珠尔,二百三十五部丹珠尔。每部书中的成千纸页都是由藏东的德格印经院以手工用木版印出来的。其中用纯古典藏语写甘珠尔是他们翻译时的语文依据。
格干拿起他们翻好的约翰福音中的几页,说:“朋友,这不清楚。你们大概能让我懂你们的意思,但是怎么用我们的语文表达呢?你们不明白我们的生活方式,也不明白我们语文的词汇的准确含义。”
海德大夫点头表示同意:“我从来没想过会这么难。我们想我们应该单单告诉你我们要的,然后你告诉我们藏语的那个词。”他缓缓地指着手中的纸张说:“一定有办法让它更清楚。”
他慢慢地开始读约翰福音的开头,:“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他停下来。
“格干,‘神’这个字,你确定你给我们最合适的词了吗?”
“肯定的。”格干答:“每个藏人都知道那个词的意思。”
“但是”培格打断他的话:“它不也是指着无上的佛,也用来指达赖喇嘛吗?”
“一点不错。我已经说了好多次,这个耶稣是伟大的转世佛陀之一,到世界上和人在一起。其实,我在读约翰写的这本书的时候,我把耶稣当成慈悲菩萨。”
海德叹了口气。他永远无法使这位山岳之子明白耶稣基督是唯一真神成肉身与人同在了吗?每个藏人读了这个译本,会停在‘神’字上,想象坐在宝座上的达赖喇嘛,或庙中慈祥的神像。格干说得对,它的意思不够清楚。他们用了两个小时讨论如何把几个词翻成这个困难的语文。但愿他们更懂得这个语文,或是格干更明白基督的信仰,这样就能进展得快一些。他们经常与异教信仰及挫折感作斗争,还一再怀疑格干是不是故意要迷惑他们;但后来确定不是这样,他只是找不到答案而已。
“如果做得成真是个神迹,这个语言真是太迷惑人了。就拿对‘神’字的争论来说,肯定有个字是用来指唯一真神的,但那是什么字呢?我们又谈到‘祷告’,这个词对他们来说,是重复地念诵着古代传下来深奥秘密的咒语口诀。我们说的‘罪’对他们而言,是类似杀动物这样的罪孽。”
“几天以前,”培格回答:“我遇到一个牧民在杀牦牛,他口里叫嚷着祷文。我肯定他如果做得到,一定会同时转动他的祈祷轮。”
“这真是奇怪的宗教,奇怪的语文。”海德表示同意:“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祈求智慧了。”
索南这时已经来到他们旁边,专心地听着,他的心被耶稣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一位神离开天堂来到世界,这一点他能理解,藏族的宗教也有这样的论点;但是耶稣有他不一样的地方,没有佛曾经死在十字架上,使跟随他的人得永生。佛陀只教导人超脱生死的方法,然后让人自己去积功德以求超脱。索南拿起他们译好的福音书,慢慢地拚着其上的字。
“爸爸,这个真难读。您能不能让它简单到大家都能读?”
“我怀疑是不是可能,孩子。古典藏语确实难,不过这是我们能用的最好的方式了。你能不能读这个故事呢?”
“不能,太难了。不过我喜欢听耶稣的故事,有一天我想作他的门徒。”
田卜脸色一沉:“哦,不行,孩子,我们决不能放弃我们祖宗的信仰。我们可以帮这些人翻译他们的圣书,可我们不能成为基督徒。”
年复一年,海德大夫和培格致力于翻译约翰福音。在这期间,东方语言的权威叶斯开博士曾经加入他们,田卜格干也尽量帮助他们。最后,他们完成了约翰福音,并在克什米尔的切朗付印了。现在他们有了藏人能读的信息,他们请了四处奔走的商人带了一牛车福音书进入西藏,在各寺庙分发。索南和他的朋友们同样兴奋,希望很多人能读到关于他的耶稣的事。
到了一段时期,田卜格干病了,病况日益严重。他在一次前往列城的路途当中意外地遇上了雪和冰雹,他挣扎地回到家里,从此发了高烧,又不停地咳嗽。海德大夫断定他得了肺结核,他尽自己所能地减轻田卜的痛苦,但很显然这藏族老人的年日不多了。
索南这时候十二岁了,望着父亲进入弥留状态,他再度揣测此生过后的遭遇。宣教士们所提的神的乐园当然是对的,但他父亲是佛教徒,只能期待无尽的来世,更多的苦难和死亡。他多么希望父亲能够接受基督!
仆人们知道主人即将离他们而去,已把喇嘛召来了。他们在病人的旁边诵经,努力驱逐攻击他的恶魔。他们在一张纸片上印着‘唵嘛呢叭咪吽’,用少许水将它捣成浆,灌入那病危者的喉咙。终于,在火鸡年(1897年),田卜格干去世了。
山谷的居民为这位伟人的去世悲哀了多日,他妻子卓玛伤心欲绝,身体相当虚弱,在世年日显然不多了。索南深切悲哀,但他心中仍然平静,深信一切事物都在神的手中。
在山谷的居民生活恢复正常后不久,索南公开地宣布他决定追随耶稣,以他为个人的主。当年晚些时候,他又在流经山谷的湍溪中受洗,公开表明他基督的信仰。喇嘛自然极为愤怒。“索南,你现在要怎么办?他的朋友问他。”
“我的名字不再叫索南,”他回答:“我受洗之后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约瑟。神对我有一个托付,就是为圣经加上一双腿,使它能走进西藏,告诉我的同胞关于耶稣的事。”
当然,宣教士们告诉约瑟,他们深感努力没有白费;然而,他们费了多年心力翻译出来的福音书却很令他们失望。他们发现极少人能读古典藏语,他们的心血可谓白费。喇嘛们能念他们圣书上的文字,但很少人明白自己所念的是什么。神是否可能呼召约瑟来翻译圣经,使它容易理解呢?
约瑟听说了在外边世界受教育的好处,就请求他的朋友们帮助他出去念书。宣教士们欣然同意,帮助他去到克什米尔首府斯利纳加的基督教宣教士学校就读。他成绩很优异,在其它学科之外还修习吾鲁都语和英语。在他廿三岁那年,英国总督聘请他担任一个要职,但他拒绝了。
“我已经把我的生命献给了主耶稣基督,”他解释:“如果他的使者进不到我的同胞中间,我就会投身在圣经翻译上面,使它具有双腿,进到西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