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烽烟与面包干
本人自幼好勇,常常幻想自己是敌后情报员独行奇事,时在敌人火网追踪下匍匐前进,穿越铁丝网,勇不可当。小时候住在家乡——荷兰的韦堤,孩子们闲来没事就彼此对阵,互充假想敌,拿自己的木鞋当武器。(译者注:荷兰人习惯穿木鞋,是用一整块木头挖凿出来的。)凡是被木鞋敲上的孩子们,就会被认为其人还不够老练。记得有一天在跟「敌人」克依斯作战,我把木鞋往他头上敲,竟然把鞋敲破了, 打得他额上起了个大包。额头肿还不打紧,倒是敲坏鞋子事 大,把我们吓坏了。两个人忙着修鞋子,早把战事忘得一乾二净。但是,要让小孩子来修鞋,你说怎么行;只好那天晚上让我的铁匠爸爸权充一次补鞋匠。爸每天忙得很,大淸早五点钟就起床打理园子,浇水、除草,种点东西帮补家计,因为家里有六个孩子要吃饭;然后骑上脚踏车去四哩外阿克玛镇的一家铁舗做工。那天晚上他回来后,还得替我补鞋;在鞋面上挖条小槽,把铁钱穿在两边,钉紧,完了后,又照样地修鞋跟。要不然,我上学就没鞋穿。「安得烈,你以后一定得小心一黠儿!」爸的声音奇大。他耳耳聋,说话像吵架。他这个人我知道得很,他不是叫你小心身体,乃是说,财物得来不易,应当小心为是。
那时候,特别有一家人一直都是我的假想敌;就是姓卫特斯脱拉的那家人。至于我为什么专要跟他们过不去,连我自己也搞不太淸。只记得那个时候是他们最先谈起我们快要跟德国人打仗的消息,村里的人都不怎么愿意提起打仗的事。 还有,他们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口口声声的「神祝福你,丨「主若愿意的话,」让我这个天字第一号特派员听起来,总觉得婆婆妈妈怪恶心的。所以,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把他们看成对头。
记得有一次经过他们家厨房窗口,正好卫太太在做饼干,把和好的面往烤箱里放。她钩炉灶是烧柴的。一眼看到门口那边竖着一块新玻璃,是准备装窗用的,于是我的主意来了。心想他们夫妇一向都是笑口常开的,这下可要看看他们是否 跟别的荷兰人一样,也是照样会发脾气的。偷偷捧起那块玻璃,不声不响地穿过防钱,直趋敌人总部的后翼。他们家跟村里所有人家一样,外面有一座梯子可以上到屋顶。于是我脱了木鞋就往上爬,不声不响地把玻璃板往烟囱口上一盖;然后下来,跑到对街躲在一辆贩鱼车的后面,等着看好戏。
果然不错,烟囱里的烟上不去,就往回冒,弄得整个厨房乌天黑地的,烟往窗外直冲。但见卫太太冲进厨房,尖叫一声,连忙打开烤箱,用她的围裙在那儿猛扇一阵。这边卫先生往外跑,抬头望望烟囱。如果我当时存心等着要听那么一口的荷兰连珠炮的话,我一定会大失所望。不过他在上梯子的时候,脸上的那副表情倒是道地道地的凡人一个。于是,我军以寡敌众,打了一场大胜仗。
哥哥便雅悯是我另一个好对头。他是个典型做哥哥的——精于以便宜货跟比他小的孩子们换好东西。我们的卧室在阁楼上。但见他的那角小天地里满了一大堆玩意儿,本来都不是他的,有些原来是我的,还有的是别的孩子们的;但是,谁也记不淸他究竟是用的什么东西来跟我们换的。他的那个宝贝小猪储蓄箱本来是妹妹玛芝的,他弄到手后就把平常赚来的小角不断地往里存。诸如替乡长跑腿啦,替我们的那位校长宓可儿小姐打理花园啦。正好当时报导德国的消息愈来愈多,我就把便雅悯想象成一个德国造军火的暴发户。趁着有一天他在外头大赚其洋钿的时候,我把他的「银行」从架上搬了下来;缝口朝下,弄把小刀往里拨,十五分钟过后我军大有斩获,收入将近荷币一大元。钱弄到手倒不难,难的是现在该怎么处理这笔横财。荷币一元相当于美金两毛五,对我们乡下小地方的孩子们说来,是颇为可观的一笔财产;要是带到糖果店露一下的话,准会招疑!
有了!怎么不说是我捡来的!第二天到了学校,跑去见老师,把手一伸:「宓老师,看看我检到的什么。」宓小姐瞧了一眼,慢慢地嘘了口气:「老天,这么多的钱!」
「我拿了可以吗?」
「你不知道这是谁丢的吗?」
眞是!即使你架上刑来,也休想从我这儿逼出半黠口供来。
「我不知道,老师。是我在街上检到的。」
「安得烈,这么说来,你一定得把钱交给警察局。他们会吿诉你怎么办的。」
警察局!这一招我可做梦也没想到!
那天下午我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把钱带到执法机关大本营。当时即使那地方是纳粹秘密警察总部的话,我的心情也不会比那更紧张。心里总觉得那些偷来的钱会向警察老爷丢眼色似的。但是警察局长居然信了我的话,他把钱放进一个信封,写上我的姓名,说要是一年之内没人认领的话,钱就归我。
一年后,我终于如愿以偿,跑了趟糖果店。但是,扫兴的是,便雅悯根本一直就没有发现他的钱少了。本来是想尝一下骚扰敌后的那种好滋味,想不到如今这些糖果吃起来却硬是有一种没出息的小偷味道。
我想我之所以不断地找刺激,日夜地胡思乱想,一半也是为了要躲掉我母亲的收音机节目。妈妈等于是半个废人,因为心臓衰弱,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坐在椅子上。收音机就成了她的好朋友。但是她只收一个电台——阿姆斯特丹的福音电台。有时唱诗,有时讲道,在我听来,一样的无聊。让妈听来可就不然,宗敎是她的命。即使在韦堤这个穷乡下,我们还是称得上是穷人家;我们的房子是全村最小的。但是却有川流不息的乞丐,游行传道人,吉普赛人上门造访,他们深知必蒙妈妈款待,上餐桌不成问题也。虽然这么一来奶酪要切得更薄,汤要加水,但是客人总归是来者不拒的。
在妈妈的宗敎眼光中,「节俭」的重要性并不亚于「好客」。我四岁的时候就能削得一手好马铃薯,绝无连皮带肉的浪费作风。到了七岁的时候,我削马铃薯的功夫已经到家,就把那份差事移交给弟弟哥尼流,自己则改任擦鞋要职。擦的不是木鞋,乃是皮鞋。皮鞋是专为星期天上敎堂穿的。在我们家,要是一双皮鞋穿不上十五年的话,就被认为是家庭经济史上的一次大破产。母亲说,皮鞋务必亮到一种地步, 要让牧师看了之后觉得头昏眼花才行。
因为母亲不能操劳,洗衣服的差事就由哥哥便雅悯担任。衣服是摆在桶里面洗的,放进拿出全部用手。不过洗的时候乃是用手来回推拉一根木柄,从而带动一排车叶,以臻搅打之功。这是我们家在技术创作上的一项辉煌成就,合第上下 莫不引以为荣。每逢洗衣的时候,大家就帮同便雅悯轮流操作,努力推拉,直弄到两边胳臂又酸又痛为止。
全家唯一不做事的人是大哥贝斯琼,他比便雅悯大两岁,比我大六岁。人家会的事情他都不会,整天就站在堤顶路边的一棵楡树下,看着大家忙。荷兰的树木不多,我们韦堤的人颇以当地的榆树为荣。每家门口都有那么一棵,枝枒相连,在路顶拱起一座绿棚。不知何故,大哥从来就不往我们自己的那棵树下站,总是在这边数下去第三棵的下面站岗;一呆就是整天,要到我们把他叫回去吃饭的时候才走。
我想当时我最爱的人除妈以外就是大哥了。村里的人经过那棵树下的时候,总喜欢招呼他一声:「啊,贝斯!」他总是笑笑。他笑起来很美,还有黙带羞。日子久了,这句话他听多了,也就慢慢地学会了,这是他唯一会说的一句话。
虽然贝斯不会说话,甚至连穿衣服都不会,但是奇怪得很,他很有音乐天才。一九三〇年代在荷兰多数的人家都有一架小风琴,我们的小客厅里也有一架。爸是家里唯一会看乐谱的人,到了晚上,他就往小长櫈上一坐,用脚采动踏板,照着一本老诗本弹起圣诗来,其余的人就跟着唱。
只有贝斯不同,音乐一来,他就爬到琴底下,蹲在一边,紧贴着琴身。爸弹起琴来错误百出,很不高明;这还不只是因为他耳朶聋,听不见音乐,而且也是因为多年打铁下来使得他的指头变得又粗又硬。有时候他弹错的音符几乎跟他弹 对的音符一样的多。贝斯也不在乎这个,他只是紧靠着颤动的琴身,脸上满有喜乐。他在底下当然看不到爸爸在上面的动作,但是忽然间他会站起来,轻轻地靠着父亲的肩膀,嘴里说:「啊,贝斯。啊,贝斯。」爸就会站起来,让贝斯坐下。他就大模大样的,学爸的样子,先翻弄一阵琴谱,而且常常把书给摆倒了,然后又像爸那样瞄着谱,弹将起来。他从头到尾所弹的都是爸那天晚上弹过的曲子,但可不是爸那种生硬、拖泥带水、满了不协和弦的弹法。他的手法眞是棒极了,不但完全正确,而且美到令路人驻足。夏天晚上,我们把门打开,琴声常常吸引住一堆人在外面,很多人被感动得泪下如注,因为每当贝斯弹琴的时候,就会令人觉得好像是有一位天使坐在那儿司琴似的。
我们每周一次的大事,不用说,当然是做礼拜啰。韦堤位于荷兰的低洼地带——荷兰人世世代代用堤防围出来的海底地。处于这种地区的乡村都是沿堤而建的,韦堤也不例外。全村只有一条街,就是堤顶上那条南北向的路。每幢房子实 际上都是个岛,个别建在一块特别高起来的地上;所有的房子与堤道之间都有座小桥连起来,桥底下是排水道。村的南北两头各有一块最高最够瞧的地,其上各有一家敎堂在焉。
从西班牙占领时代直到如今,荷兰的天主敎与基督敎之间一路都是那么格格不入的。且说,平时乡里一个卖鱼的和一个打铁的可以有说有笑,但是,一到了星期天,卖鱼的全家向北开步走、上天主敎堂去,打铁的则合府朝南、赴基督敎堂之会,双方在路上相遇的时候,竟然视若无赌,连头都不黙一下的就过去了。
至于我们家,则绝对以世代的基督敎信仰为荣。我们的房子正好在村子最靠北的那一头,我想我父亲对这点一定感到非常之满意,因为这么一来,我们上敎堂的时候就要经过整个村子,可以趁此让所有的人知道我们走的是正派路钱。
因为爸耳朶不灵,我们在敎堂总是坐第一排。但是因为椅子不够长,坐不下我们全家,所以每次进去的时候我就故意掉在后头,让爸妈和家里其余的孩子们先坐进去,然后我就要跑到后面「找位子」去。不过通常我找到的位子都是非常之「后」,后到出了敎堂的大门。要是冬天,我就穿着木鞋在结了冰的管道上大溜其冰。如果是夏天,我就一个人静坐在田野,动也不动,让野鸦停在我肩膀上,轻啄我的耳朶。
像是有一种本能似的,一到散会的时候,我心里就有数,时间算得奇准;待溜回敎堂、往走道角上一站的时候,硬是及时赶上了头一批受足洋罪的家伙们从里面走出来。然后我捱近牧师,站在那里收集情报,听别人跟他谈起刚才的那篇 讲章,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从中探悉他今天是用的什么经文、信息的中心是什么、甚至于说过些什么喩道故事。每周如此,从无缺席。这一着非常要紧,否则的话,我毎周一次开小差行乐的计划就有露马脚之虞。
荷兰人习惯于散会之后大家分别在朋友家聚聚。有三样事情是少不了:喝咖啡、抽雪茄、再就是遂点讨论当天的讲台信息。村里的男士们平常抽不起那种黑颜色的长条雪茄烟,只能毎周来那么一次。每逢星期天这个时候,这边太太们在烧着又浓又黑的咖啡,那边先生们就郑重其事地掏出雪茄,黙将起来。直到现在,每当我闻到咖啡和雪茄味道的时候,我的心就会跳得特别快,因为这种味道让我联想到我当时那种紧张的心情:这次不晓得能不能再瞒过爸妈,让他们相信我今天上午的确是坐在敎堂里听道的。
「好像上个月牧师也是用的路加三章十六节。」明知他没用过,但是我故意来这么一下,好让人家晓得我知道今天讲的是什么。
再不就是:「说到政客的那段故事眞不错。」把听来的一两句搬了出来。「我想乡长听了以后一定会老大的不高兴。」 这种办法非常成功。
现在我一想起小时候那种情形,心里就觉得惭愧。而我们家人心地忠厚,从来也没有对我起过疑心,这叫我回想起来更是觉得难过。
卫家确是有先见之明,因为到了一九三九年,举国上下都知道德国人的侵略意向,他们是存心要拿荷兰的了。但是我们家正在忙着,顾不了这些个,因为贝斯病了,医生说是肺结核。爸妈把卧房让出来,自个俩跑到客厅打地铺。一连几个月,贝斯躺在那小房间里不停地咳,直咳到周身皮包骨。他比普通的病人苦得多,因为他不会说话,没法把他的感觉说出来。
记得我刚过了十一岁的生日,有一天趁妈在厨房里的时候,我偷偷地跑进了那间病房。因为是传染病,孩子们是绝对不许进去的。但是我就是存心要染上病的。心想要是贝斯死了的话,我也要跟着他一道死。我扒在他身上,亲他的嘴, 亲了又亲。一九三九年七月,贝斯离世了;而我还是好好的一黙儿病也没有,我觉得好像神连着捉弄了我两次似的。
过了两个月,那年的九月,我们的政府开始总动员。这一次妈终于把她的收音权让出来给大家听新闻。我们把声音扭到最大,爸还是听不见。小妹洁芝就坐镇收音机旁边,把重要的消息大声地向他喊:
「爸,所有后备部对已经全部征召。」
「所有私人车辆一律征用。」
夜幕低垂的时候,来往的车辆就开始多起来,在敌军犯境之前几个月里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整个荷兰所有的汽车都上了路。你向南我往北,大家都在赶路,忙个不停。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最后的目的地是哪里,反正是赶一站算一 站。我呢,穿得垮垮的,天天站在以前贝斯站的那棵树下,看他们忙。大家都很少开腔。
好像只有卫先生敢面对现实地说几句我们大家一直闷在心里的话。我不懂为甚么这些日子来我对卫家开始有了好感,反正是我常常会不期然地走过他们的厨房窗下。
「你好,安得烈。」
「卫太太,你好。」
「出来替妈办事去么?先吃点饼干加点力气吧。」说罢,装出一盘饼干来到窗口。
卫先生坐在厨房桌子那边,抬起头来:「是不是小安得烈?赶先到外面看热闹去么?」
「是的,卫先生。」不知怎的,我把饼干放到背后去了。
「安得烈,你每晚一定得为国家祷吿。我们前面的日子将不好过了。」
「是的。」
「用老爷鎗来打飞机坦克,怎么行?」
「是的。」
「安得烈。他们就要来了。戴着钢盔、迈着正步、加上怀着仇恨的心。我们所有的就剩下祷吿了。」卫先生走到窗口,探身出来:「安得烈,你肯祷吿吗?求神给我们勇气,让我们尽我们的力量去做,并且成就了一切,还能站立得住。你肯吗?安得烈。」
「是的,卫先生。」
「好孩子。」他退身回去。「你去吧。」
但是当我转身朝街上走的时候,我听到卫先生在后头叫我:「你把那些饼干吃了吧。啊,我知道,我们的那个老爷灶有时候会冒烟冒得厉害。不过自从我装上新玻璃以后就没事了。」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怎么也没法不想到卫先生。这么说来,原来他一直都知道那件事是谁干的。可是他没有吿诉我父亲。要是别人的话,怕不早就沉不住气了。我不懂这是什么道理。我也不懂他为什么叫我祷告。祷吿有甚么用?神从来也不会听祷吿的。果眞德国人来的话,我准会让他们吃点苦头,那能一味祷吿的,便宜了他们。于是我呼呼入睡,做起梦来,梦到自己单鎗匹马敢作敢为的,在敌人前大显威风。
到了四月间,村里已经住满了难民,都是从东边那一带低地来的。原因是,政府为了要阻挠德军的进展,就故意把自己的堤防炸毁,让水淹掉过去辛辛苦苦从海里争来的地。 除了我们的房子太小而外,毎家都收容了一户无家可归的人; 妈的汤锅更是昼夜不停地在熬。
但是,德国人不走陆地,他们从天上来。一九四〇年五月十号夜里敌机首次飞越韦堤。那晚我们在客厅里拥成一团,整夜没睡。第二天整天,我们看到的是飞机,听到的是炸弹声,敌人正在轰炸四公里外的一个小军事机场。那天是我十 二岁生日,但是大家都忘了,连我在内。
后来,德国人轰炸鹿特丹。总动员以后,我们一直就是听的希威散地方电台的广播,当那位播音员在播这段消息的时候,他自己哭了。鹿特丹完了。只一个钟点,整个城被夷平。这就是闪电战,一种新战术。第二天,荷兰投降了。
几天过后,一个矮矮胖胖的德国中尉坐着指挥车来到韦堤,在乡长家里安顿下来。跟着他的那几个兵多半是上了年纪的,因为韦堤不是个什么军事要地,用不上好部队。
有一阵子,我确是将我的反抗思想付诸于行动。常常在半夜三更,外面乡里大钟敲两下的时候,光着脚从阁楼上爬下楼梯。我知道母亲听到我在动,因为当我经过他们房间的时候,她那均匀的鼾声忽然停了。但是她总是不动声色地让我去。第二天早晨她也没问我那些配给来的珍品白糖怎么忽然间少了。村里的人听到那个德国中尉的车常闹毛病,都觉得好笑。车子发不动啦,引擎突然死火啦;有人说车子油箱里有白糖’有人认为这个不太可能。
食物愈来愈少,先是城里,再轮到乡下。我就将这种情势加以利用,加强我那孩子气的骚扰战。头一个夏天,有一次我装满了一篮子的包心菜和蕃茄,在一个大热天里跑了四哩路,来到阿克玛镇。那儿有一家铺子还卖的有烟花鞭炮这类东西,是以前剩下来的。我知道那个老板很需要蔬菜。就趁势讨个好交易,装满了一篮子鞭炮,然后在上面铺上一层花,这是我事先准备好带来的。老板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 然后,像忽然间下了个决心似的,他伸手到柜抬下抓上来个特大号响炮。
「我再也没有菜跟你换啦。」
「趁还没有戒严,赶紧回家吧。」
那天夜里,我们家阁楼地板又在咭咭地响,妈的鼾声又停了。光着脚,我又往外溜了。街那头远远地有四个巡逻兵正在朝北走,边走边用手电筒一家家地照,看看快近我们的家了。我出了大门,把身子往侧边墙上一贴,听那靴步橐橐的愈走愈近。等那些兵一去,我就飞快地跑过小桥,上了街,向南往乡长家直奔。其实,我很可以趁那些巡逻兵还在村子另外一头的时候,跑到那个德国中尉的门口把那门响炮点起。但是我觉得这么做法还不够紧张刺激。本来嘛,我在村里是个首号飞毛腿,心想这下不妨逗逗这批拖着笨靴子的老爷兵,故意让他们来追我,追呀追的,那才够意思呢。其实,现在想起来,那些兵最老的大槪也不会超过五十岁,但是当时我以小孩子的眼光来看,就觉得他们个个都像千年老古董似的。
因此,我就故意等到那四个阿兵哥走回来,快到他们总部的时候,才把引钱点着了,然后就开始跑。
「不要动!」一支手电筒照到了我,接着我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鎗!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来的!我在街上迂回飞奔,就在这个时候那门响炮炸了,轰然一声把追兵的注意力暂时分散了一下。我一看见有道住宅桥就往上冲,进了一个菜园, 马上往包心菜堆里钻。他们找了我将近一个钟头,操着德语在那里粗声穷嚷的,结果还是找不到。
自从这次得手之后,我更是得意非凡,甚至在人白天也向他们放炮捣乱。有一天我躱在一个地方,刚一出来就碰上了一个兵。跑吗,明明是做贼心虚。不跑吗,一手鞭炮、一手火柴的,证据十足。
「你给我过来!」一口德国话。
我把东西紧揑在手里,不敢往大衣口袋里放,他一定会先搜口袋的。
「急急忙忙的,是不是赶着耍鞭炮去了?」
「鞭炮?啊,没有,没有。」
我用捏紧着的两只手拉开大衣两边,滩得大大的让他搜。他从裤子搜到帽子,捜来捜去毫无所得,只好废然而去。待他走后,我才发现手里的鞭炮已经湿漉漉的让汗给泡透了。
后来时间久了,我对这种玩法也失去了兴趣。况且民间抗战的工作渐渐加强,以致邻村常有人质被德军集体鎗杀以及房子被烧的情形。跟德国人开玩笑可没那么轻松愉快了。
全国到处有所谓的「潜伏者」,就是那些躱起来的大人和少年们,免得被送进德国境内的劳工营做苦工。开始打仗的时候,哥哥便雅悯十六岁;头一个月他躱在艾美罗附近的一个农场里,后来有五年之久我们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
在伪政权下,私藏收音机是犯法的。我们把妈的那架藏在屋顶底下的那一个小角落里。大家可以轮着上去,蹲在那里收听英国来的荷语广播。后来,到了荷兰铁路罢工的时候,我们甚至把铁路工人也往那块小空间里塞。当然,还有的就 是那些往海边逃的犹太人,常常在路过的时候在我们家躱上一夜。
后来德国开始闹人力荒,驻韦堤的那支小部队调走了。 接着就是到处拉壮丁,令人心惊胆战。白天夜里说不定甚么候会突然来一批大卡车,先将堤道两头把住,然后派兵逐家逐户地抄抓壮丁。那个时候我还不到十四岁,每次一有风声就跟其他大人小孩一齐跑到沼地去。我们快跑穿过田野,跳过水渠,目的地是铁路那边的沼地。铁路堤太高,爬起来准会让他们看到,我们就从铁路桥底下的大管道里泅水过去浑身湿透,上来直打哆嗦,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后来战争时候,甚至连小弟哥尼流和父亲都得来参加我们的越野费跑。
在那种情形之下,生命眞是一场求生存的大挣扎。电是留给德国人用的。乡里的抽水机没电发不动,只有让雨水愈积愈深,低地尽成死水塘。大家点的是油灯,是自己用包心菜子榨的油。没有煤,只好把那些楡树砍下来当柴烧。贝斯以前站的那一棵在第二个冬天被砍掉了。
但是,最糟糕的还不是冷,也不是兵。最糟糕的是饿,经常的饿、不停的饿。所有的农作物只要一收成就马上被军方征用。爸还是像以往那样,细心照顾他的菜园,但是种出来的东西大部份都让德国人收去了。几年来,我们家六个人吃的口粮就只够两倜人吃。
起初我们园里还有些萝卜可以挖出来凑着吃,但慢慢地也吃光了。我多次看到妈把她自己的那一小份分到别人的盘子里面去,而她自己还装着在吃。她唯一的安慰是,亏得贝斯已经看不到这段日子。否则的话,他会永远想不通为什么肚子要挨饿、壁炉怎么会没有火、还有那没有树的街。
终于,妈病到下不了床。要是再不早点胜利的话,我们知道她会活不了的。
一九四五年春天,德国人走了,由加拿大军队进驻。老百姓站在街上,欢喜得哭了出来。但是当时我到别的地方去了。我跑到五哩路外的加拿大军营,一路跑步去的,向驻军要了一小袋的面包干。
面包!名副其实的生命之粮!
我把面包干带回家去;一进门就嚷:.「吃的来啦!吃的来啦!吃的来啦!」
妈边嚼面包干边流眼泪。泪珠沿着她脸上深深的皱纹滚了下来,是感激神的泪。
仗打完了。